《战略级天使》

最佳长篇小说奖提名

作者:白伯欢    新星出版社    2018-07-01

在金蔷薇国成立之前的数十年,身具特异能力的进化者开始登上历史舞台,其中的佼佼者被冠以战略级的称号,举手投足间决定国家民族的兴衰荣辱。 于是,世界各国开始搜罗和培养这种稀缺的人才资源。由此,战略级正式成为大国重器的象征。 在大浪淘沙般的遴选中,少年曹敬被当作次品惨遭抛弃。他以为自己会在沧江市这个平淡无奇的小城碌碌一生,然而接连发生的几起谋杀大案裹挟着他陷入了一个致命的迷局之中。 失控的少年进化者、被遗忘的种族使命、疑团重重的进化者历史、社会变革当中各阶层的暗流…… 错综复杂的势力不断倾轧角力,命运之手又会将曹敬推向何处?

二十年网络原创文学转型之佳作,优书网作者高分绝赞推荐。作者凭借天马行空的想象,勾魂摄魄的笔触,还有对世界纯粹炽热的爱,才能造就出如此亦真亦幻的世界。本书最开始连载于电子阅读平台——小红花阅读,得到了很多读者的认可,出实体书后,也受到了业内书评人和读者的青睐,目前在豆瓣评分高达8.3分。

第〇章   车突然停下,发动机熄火了。   黑暗中,少校在自己的大衣里陡然惊醒,他看看防水手表,荧光数字显示现在是凌晨四点。他悄无声息地拔出手枪,敲了敲隔板。   “没事。”   过了大概一分钟,驾驶员才悄声道:“前面的路被水冲没了,卡车开不过去。”   少校犹豫了一下,拉开后车厢的门。  豪雨滂沱。   特制装甲车厢里听不见外面的一点声音,只能感觉到雨点拍打在顶板上的轻微震动。当门一打开,喧嚣的雨夜便闯进了车厢,浓厚的水汽将他环抱起来。少校眯起眼睛,两名穿着橙色雨衣的士官已经立在雨中,注视着少校,以及他身后黑暗里的东西。   “还有多长的路?”少校问。   “车子开过去还有十多分钟。”其中一名士官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回答道,“人用脚趟过去要一个多小时哩。”  “能不能……”另一名士官看了看车厢。   少校沉吟了一下,摇头道:“把他扛过去。”   “是!”   士官们转身前去传令,少校注视着前方熄火的运兵卡车,他知道一前一后一共有四辆卡车,除了这辆车之外,每辆卡车上有五十名全副武装的士兵。每一个士兵都通过了重重审查和考验,是他亲手带出来的好兵。而现在,就是将这支精锐力量,用在祖国最需要他们的地方。   “全体都有!下车!列队!”他听见尖厉的吼叫声从雨幕中传来,然后转过头去。在黑暗中沉浸了许久的眼睛让他能在微光下视物,他发现那人已经醒了。   “你可以再睡一会儿。”少校柔声道,“等到了我叫你。”   无声的摇头。   黑暗中,一对晶莹的眼睛像是宝石一样耀耀发光,反射着后车头灯的黄辉。   “接下来会有些颠簸。”少校接过一名士官递过来的防水毯,披在那人身上。几个士兵跳进车厢,将那人从床上仔细抬起来。   “把他的头也盖上。”少校吩咐道。   轻盈的身体被运了出去,然后两个兵把呼吸器和储氧钢瓶也扛了出去。   “全体都有!”少校跳下车,雨点打得他粗糙的皮肤都有些疼,“检查装备,跑步——前进!!”   已经没有路了,只剩下被水流覆盖的泥泞泽地。齐膝的水深让每一个人都步履维艰。靴子像是被泥水吸住一样,踏下去,然后得费好大劲儿才能拔出来。在这样的路况下步行前进,谁也不知道会不会踩上什么,或者不小心陷入深坑。   “三十分钟一换!”   少校擦掉自己脸上的雨水,祈祷不会有人落进山谷。或者说,不是他身边的这个人。   军用毯下面,一只苍白的小手掀开了毯子的一角,让里面的人露出头来。这仅仅是一个少年,不,或许只能用幼童来称呼,看不出是男是女,头发一丝不剩,圆秃秃的,连眉毛也特别稀疏,简直像是从猎奇电影里跑出来的丑陋小怪物。   小怪物让雨点打在自己的脸上,在雨幕中睁开眼,咧嘴笑了。   路的两边不时能看见被水流冲断的树木,以及弃置在原地的卡车。随着这支沉默的部队越靠近目的地,周围的部队也越来越多。车开不进去了,只能用人往上送沙袋、石袋和木桩。鱼群一样的人列不断巡回,像是一种祭祀行为。   等到东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目的地到了。   少校站在沧江大坝上,脚下有一种空虚感。他知道这只是一种心理上的幻觉。脚下上千万吨重的水泥大坝不动如山,在洪水的冲击下,它已经坚持了半个月。   “昨天早上,垮了一截。”一个疲惫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少校认出了对方的军衔,敬了个礼。   两人都没说话,看着堤下翻滚的江水。   “当地有的老乡说是地下走蛟了。”军区政委轻声说,“我们征用了两艘水泥船,开到决口的地方,然后用焊枪,把船底切开。让它们沉下去。”   “堵上了。”   “用了十一个小时。”军区政委说,“堵口的时候被冲走了十五个人。下游的冲锋舟部队在救人。”   “希望我们来得及。”少校抿紧嘴唇。   “再等等。”政委看了一眼被士兵们抗在肩膀上的军用毯,“我们腾出一顶帐篷。真正的洪峰还没到,他还能休息几个小时。”   “我的人也能参与抢险任务。”少校挺起胸膛,“我们将与大堤共生死。”   “不行。”政委说,“如果真的决堤了,我们与大堤共生死,你们得保着他出去。有两架直升机在那边桥头待命。哪怕我们全死了,他也得活着出去。”   中午一点,前线总指挥部来电话了。   “第五次洪峰还有三个小时抵达沧江大坝。”政委放下话筒说,“上游测量流量为六万五千立方米每秒,为目前为止的最强波次。”   有人从帐篷里搀出那个少年,他神态安详地盘膝坐在潮湿的沙袋上。少校想给他戴上呼吸器,被他拒绝了。   “这样就很舒服了。”少年说出了第一句话,声调有些怪怪的。   少校蹲下,握着少年的手,轻声说出了他为世人所知的名字:“龙王……”   “嗯。”   “这里就交给你了。”   “我知道。”小怪物露出笑容,“大爸跟我说过了,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就是在这里努力,才对得起叔叔阿姨们这么久的照顾。”   他穿着白色的布袍子,像是一口钟似的套在幼小的身躯上。曹敬曾经见过他摔下三阶楼梯,断了骨头。   龙王的身体脆弱得不可思议,就像是上天的某种平衡,抑或是天生的不幸,凡人无法触及的伟力与纤薄脆弱的身体融合为一体,这极端的不平衡令他在这几年里夙夜不安,总是担心有一天,这枚共和国的珍宝将落地粉碎。   而现在,沧江下游的上千万人的生命,都压在了这个小人儿的肩膀上。  下午四点二十分,洪峰如约而至。   被称为龙王的孩子已经在大坝上坐了三个小时,这三个小时里,他吸了五次氧。有人远远地认出了他,于是消息野火般传遍了上上下下。有正在迁移的灾民在岸边向他磕头,也有人向他哭喊叫骂,被士兵拖走了。少校看见有个女孩远远地用望远镜在看龙王,家人拉了几次都不肯走。   “来了。”政委伸出手,捻了捻空气,像是能分辨出什么一样,“要下雨了。”   少校觉得军区政委或许太久没睡觉了。少校把手放在龙王的肩膀上,用自己坚定的动作给他鼓励与信心。二人看向远处席卷而来的黑潮。那不仅仅是浑浊的江水,他想,里面还有无量计的石头、泥沙、树枝、房屋、船只的碎片……和人的尸体。   如果连被众人敬畏地称为“龙王”的人都制不住洪水,怎么办?他脑中浮现出这个问题。   洪峰逼近的时候,所有人都无法呼吸了。那是一头无可抵御的巨大体量的怪物,纯粹而惊人的液体与固体推动的庞然流量,像是一座山向你势不可挡地压过来。脚下的沧江大堤像是一个纸壳的玩具,甚至不能指望这人类的造物能够多坚持五分钟。   “龙王。”他这次说话的声音中带了一丝惊悸。   “嗯。”孩子大声应道,伸开自己的双臂,“我现在感觉真好!”   在后方听报告永远也无法体验真正面对洪峰的感觉,在来到战场之前,上校印象中的洪水仅仅是沿着河道前进的一波巨浪,但现在他知道了,洪水是一种巨大的感染蔓延,是土地肌体的溃烂。目力所及之处,上游的大片田地,乡镇……都被黄浊的水流所淹没。它像是漫溢在山原中的不定形的生物,而人们所能够做的,仅仅是小心翼翼地控制与疏导它的动作。   而现在,这头巨兽正在向沧江大坝不急不缓地扑来。   “感觉很好吗?”少校伫立在雨中问道,“身体能撑住吗?”   “嗯。”龙王大声说,“我终于能保护你们了!”   在巨浪扑到大坝上,所有人都抓住身边固定物,准备迎接冲击的时候,龙王抬起了他的手掌。   于是,洪潮崩溃了。   哪怕是亲眼见证的当事人,少校也很难形容那一刻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巨大的,浑浊的,流动的黄色洪涛,一下子变得低微,弱小了。足以将卡车掀翻的巨浪,现在只是轻轻拍打着众人的靴子。   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柔和,甜美,润湿的空气。空气中浓重的水汽加重了雨点,但云层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翻涌。少校抬起头的时候,云的阴影与纹路交错晃动出细长柔韧的身影,他知道这只是光线造成的错觉,但眼前所发生的奇迹——   大地的溃烂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退潮,龙王神态认真地坐在原地,只是伸出自己的手掌,他看着自己掌中的虚空,就像那里藏着什么珍奇无比的玩具。在少校和政委的世界里,他们注视的是大坝下还在疯狂冲击的洪水。巨兽在撕咬水泥的根基,水流的质量正在与虚空中强韧的意志力相抗衡,除了水之外的东西,那些石头,钢铁,砂砾……随着水流的消逝,这些事物逐渐停滞、沉默下来。   液体卷动的动量正在迅速消散,这违背物理学常识的迹象让少校脊背发麻,他不禁思索这些消失的能量到底去了哪里。他所受的唯物主义智识训练让他情不自禁地想到了那个唯一可能的答案:一切反作用力都在由龙王来承担。哪怕龙王的能量能够以最精巧的方式抽去洪水存在的根基,这巨大的伟业对他的身体来说也是一种难以承受的负担。   但他什么也做不了,少校唯一能做的就是相信龙王。他是万中无一的战略性珍贵人才,这代表他的价值更胜过千军万马,能够左右一场战争局势的个体,具备无可替代价值的经过极度罕见进化的超人类。但对他来说,龙王只是一个由他照顾的孩子。   少校转过脸去,龙王的头上出现了紫色的血管,蛛丝般的毛细血管里渗出血来,表情依然安详。   政委的脸色突然变了,他指向前方的山坡,咬牙道:“山体滑坡了!你快带他走!!”   少校陡然一惊,连绵的丘陵正在上流江水的冲击下逐渐崩溃,山体正在下陷,连日暴雨令山坡上的土壤松动,而当树林也开始滑坡的时候,缠绕纠结的树根带下的是数倍于地面林地的泥土砂石,半片山丘正在滑落,轰然间撞入江水,千万吨的高密度物体带着难以计算的势能,向着数公里外的大坝闯来。   “直升机!”   政委脸色铁青,他缓缓向少校敬了个礼,到了这里,不用再多说什么了。   “不用。”龙王吃力地笑道,“我能撑得住。”   “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了,龙王,我必须带你走!”   “不行。姜叔叔,你没办法强迫我的。”龙王流下了鼻血,“我这次真的真的能搞定。你就多相信我一次吧。”   姜叔叔——姜德少校拔出手枪,嘶声道:“这是命令!你的命比我的命要重要得多,今天我就算是用枪顶在你脑袋上,也要把你拎出去!听话!”   一股无形的斥力将少校和政委推开,在龙王的身周出现了肉眼可见的半透明水层。从空气中抽离出来的水流形成了牢不可破的护盾,这里是龙王的主场,当水流出现的时候,姜德少校意识到,他已经不可能阻止下定决心的龙王了。他知道这个孩子的天赋与意志力能够造成怎样的奇迹。   龙王在水层中站起身来,向前缓缓行走。隔着流动的帷幕,少校看见血流正在布满龙王的面颊,他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血。   山崩的冲击——足以将大坝的骨架震散的冲击,连大地都为之颤动。在这天倾般的破坏力面前,少校从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人类的渺小,任何武器和军队,任何人类能够组织起来的力量,都无法正面抵御来自于天地的惩戒。   但,这里有人可以。代表了人类个体进化新高峰的超人类。   龙王一步步走向洪涛,而代表千万年沧桑天地的力量则开始一步步退却。人类的个体在这一短暂的片刻战胜了山河的力量,在龙王的能力面前,水的本质正在崩溃,重组,自然的法则臣服于新的主人面前,谦卑地退却了。湍流开始旋转、退缩,岩石与树木躺倒在裸露的河床上,水则成为了其驾驭者控制下的玩具,向大地的深处流去。   河床中,巨大的裂缝打开了。岩层被水的巨力撕开,其地下暗流的甬道暴露在天光之下,让地面上的洪流找到了新的出口。少校头晕目眩地看着长达数公里的广阔地形被纯粹的意志力所重塑,这已经超出了他对特异能力的理解,这也已超出了之前他曾经见证的记录,这代表龙王身上所具备的,更为广阔而深远的可能性。   当他重新将目光转回龙王的时候,水幕已经变成了浅红色,那是血的颜色。被血球包裹住的龙王如同年少的神祇般盘腿坐在地上,双目低垂,似乎睡着了。洪水还在远方咆哮,但被导入地下支流的它已经无力再对大坝造成实质性的破坏。但为此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医护兵——!!”   少校高声嚎叫。   在第一个进化者出现,并深远地改变了世界局势的走向后六十年,具备奇异人体功能的人物已经在世界各地普遍出现,诞生在社会的各个阶层。然而真正具备无可比拟价值的进化者,依然凤毛麟角,百万中无一。他们被称为“战略级进化者”,被当做国之重器对待,关于他们的情报是每一个国家的最高机密。   一九七四年,泛亚太共和国战略级进化者“龙王”从名单上被划去了。   沧江大坝抗洪纪念碑上,有一个坐着轮椅,面目模糊的儿童身形,他独立于士兵群的雕塑之外,一个人坐在最前方,神情严肃,目光炯炯地望着远处的滔滔江水,似乎一直在默默守望着这片沧江。   一九七六年,内务部少校姜德被调往沧江市。   于是故事从这里开始。 第一章   沧江市每年有六个月是雨季,这座城市像是跟水结了缘,城郊有一座龙王庙,从前里面立的是沧江的老龙王,1974年后多了一座老龙王转世的小龙王。   与此事相映成趣的是,曹敬十七岁时被进化人类审核小组判定为不合格品,二十三岁的时候却成了审核者中的一员。   对孤身一人的单身汉来说,沧江最难熬的是冬天,一般不下雨,但是下雨的时候格外酷寒。有的时候曹敬怀疑,如果龙王存在,祂老人家是不是特别擅长折磨人们。   曹敬把电瓶车停在门廊边,抖了抖雨披上的水,然后才走进派出所。   从外表上看,哪怕总是笑着,曹敬也散发出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身材高瘦,动作柔软,披着厚重的黑色长外套,借办公室主任老马的话来说,“一天到晚跟出殡似的,看着就不吉利”。特别是一头劳改犯似的圆寸,还总是一动不动盯着人看,老有人觉得他刚从监狱里出来。   青少年进化管理办公室的主任老马因为“化缘”功力而在市政系统内部颇有名气,各种饭局轶事为同事们提供了不少谈资,曹敬给片警敬了支烟,讲了个老马的笑话,一路就到了禁闭室。   被江水分割的沧江市,冬天又冷又潮。派出所里的暖气片提供了一些庇护,曹敬的膝关节在寒冻中有些转动不灵的僵直感。   这次传真过来的档案他看过了。雷小越,男,十三岁。初中一年级学生,典型的情绪型事件。曹敬根据自己的经验估算了一下,觉醒症状可能已经出现了两三个月,一般家长只会当做是普通的感冒发烧,毕竟从外部症状上来看,两者很难区分。   他隔着门看了一眼,禁闭室里坐着的男孩看上去十岁不到,穿着校服,卷着袖子的右臂上有几块创可贴,脸上还乌青了一块。   虽然屋子里有地暖,但是这里没有窗子,室内很闷。中控空调有气无力地换着气,曹敬来过这里两次,第一次那个对象精神不太稳定,墙被烧黑了一块,现在还能看见后面重新刷上去的一块白灰,墙上像是长出一个多棱的月亮。   曹敬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后面,问了一下食堂的位置,得知没人敢进去送饭。   “真的要命,你走进去就知道了。”带路的片警捏着烟,指了指自己粗壮的手臂,“你看,汗毛都竖起来了。”   “还行吧。”曹敬站在门口往里面看了一会儿,“我给他带饭进去。”   几分钟后,曹敬端着一个不锈钢餐盘走进房间。坐下来之后他先看了看手表,现在是十二点三十分,秒针还在转动。他把餐盘推到桌子对面,然后从挎包里拿出塑料袋包着的饭盒。   对于儿童的心理安抚是一个需要耐心与理解力的课题,曹敬在这方面有点心得,在这之前他为此付出了不小的代价。雷小越在照片上看上去有着这个年龄段的年轻男孩常有的傻气,现在坐在桌子对面,被拘束在椅子上的男孩正在用愤懑的眼神瞪着他。   曹敬知道,有的进化者能单凭眼睛杀人。他有些庆幸自己这会儿还是完整一块。   “吃饭吧。”曹敬说,“十二点半,刚好是吃饭的时候。”   说话的时候,他感觉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闷。   “你是来带我走的人?”声音有点沙哑,对象没有动筷子。   “什么叫带你走?”曹敬夹起自己早上做的炒肉,看到男孩喉结动了一下,“我为什么要带你走。”   “你不是少训所的么?”   “不是。”曹敬一边吃饭一边摇头,嘴里泛起一些金属般的苦味,手指发麻,“我是教育局来的。青少年进化管理办公室。教职人员。”   并且负责跑腿,曹敬心想。   他扬眉道:“你不是还没吃中饭么?”   “吃过早饭被送来的。”少年用狐疑的眼神瞪着他,伸出手去拿筷子,“这个管理办公室又是干什么的?监视我这种人?”   “保护你们。”曹敬叹了口气,“我们帮助表露出进化征兆的青少年做心理辅导,提供一些简单的自我控制方法,对青少年中的进化者进行登记。为你们的家庭提供一些帮助。这就是我的工作。”   少年皱眉,“你?一个正常人?”   “也不能说完全正常。”曹敬耸肩,扯开一点围巾,让对面的少年看见脖子上的抑制器,“不过,是的,你可以在所有方面都把我当做一个正常人看待。”   “你是一个次品?”少年瞪大眼睛。   “这样说很不礼貌。”曹敬把白米饭扒到一边,夹起一块青椒,露出习以为常的微笑,“特别是当着别人的面说。”   “你是什么能力?”少年不理会他说的话,好奇地问,“我还没跟其它超能力者说过话。”   曹敬端起保温杯喝了口水,摇头道:“不值一提。”   “告诉我吧。”少年不满地说,“如果你想让我配合工作。”   带着一点侵略性,小狡猾。曹敬借水杯的掩护仔细看了一眼他的神情,并不具备明显恶意。每次遇到危机的时候他总会有一种后颈发痛的感觉,这可能是自己过去能力的残余,或者是生物的本能。这种本能救了他几次,“驯服”新觉醒的少年是一种风险相当高的行为。   从个性上来看,雷小越并不比他之前的对象更难以教化。拜工作所赐,曹敬见识过很多危险狂躁的青少年。几次受伤后,他明白了为什么办公室里所有人都排斥外勤工作。然而外勤特别津贴很高,而曹敬又很想赚钱。   曹敬斟酌了一下,说:“我睡着的时候。能接触到别人的梦。”   安静。曹敬注意到窗外的雨声似乎越来越大了。他其实并不讨厌下雨,从很小的时候就这样。雨声不会让他感到焦躁,反而觉得宁静。雨天总让他想起小时候的事,他喜欢雨天。以前兄弟姐妹几个里,他是读书的人,雨天的时候不用出去干活儿,他就读福利院里少少那几本书给他们听。   “会很开心吗?”雷小越问,“你在接触梦的时候。”   “并不会。实际上,给我造成了很大的负担。”曹敬摇头。   “有的能力是无法被主动控制的。很不幸,我就是那种。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以为我只是很容易做梦的那类人。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都感觉一夜没睡好,像是被卷入一千个梦境造成的沙暴。而且,拜我小时候身处环境所赐,触碰到的梦都是又潮湿又冰冷的梦。”   曹敬把双手合在一起,盯着对面少年的眼睛。窗外的雨声还在持续。   “你明白,这是一种很难忍的煎熬。”   “懂一点点。”少年故作老成地点头。   “如果没有抑制器的话,我可能在十年前就疯了,被绑手绑脚地送进七院。”曹敬低声笑了起来,开了个小玩笑,“七院”是本地精神病院的外号,他伸手点了点自己脖子上的银色圆带,“有人挺讨厌这玩意儿。但对我来说,它是健康的保障。等戴上这玩意儿之后,我才能睡一个好觉。”   对面的少年换了个坐姿,略微前倾,曹敬的身体往后压了一下。   “我听说少训所很可怕。”雷小越表情严肃。   曹敬摇了摇头,“对我来说不算可怕。有点像是寄宿制学校,还蛮好玩的。当然,我是在福利院里长大的,所以感觉没什么区别。不过如果你是正常家庭出身,开始那两周可能确实不太习惯,后面就好了。”   “听说他们在搞军事化管理。”   “没有那么夸张。不过我们摊开来说,要管理像你这样具有巨大潜能的人,总不能单凭爱心和温柔。少训所比较强调纪律性,这一点没什么可隐瞒的。”曹敬温和地说,“对于能力特殊的进化者来说,还会有专门人员进行特化训练。不过那是极少数。”   如果他觉醒的是极度罕见的精神能力,曹敬心想,他就能钻透我的脑壳,看见我此刻回忆起来的东西。这样的话,工作就很难做了。无论对本人还是对周围的人来说,与精神相关的进化天赋都是一种不折不扣的灾难。   “比如战略级?”少年眼睛开始发亮。每一次他们都会问这种问题,曹敬心想,每一次他们都会问到战略级的问题。   “比如战略级。”曹敬微笑。   “你见过?”少年随即自问自答,“我感觉你一定见过。你就是干这个的对吧?你见过战略级吗?真的有传说中那么厉害吗?”   “事关国家安全。”曹敬故作神秘地说,“无可奉告。”   给青少年做心理辅导是个苦差事,而当他们具备各种进化后的异能力的时候,这份职业所要跨越的阻碍又上升到了一种全新的领域。当年辅导他的几个老师的心情,曹敬现在也能感同身受。   还没有能够控制好自己能力的进化者,身边会出现各种异象。能量像从他们身上不断溢出来,对周围环境造成各种影响。对于绝大部分进化者来说,他们的“溢出”最多也只是扰乱手机信号,或者加热一杯水的程度。   但是雷小越所表现出的“能量溢出水平”有些高,从走进室内之后曹敬就感觉到了。人体--特别是训练有素的人--对这方面的征兆很敏感,他的味觉,触觉,听觉都被影响。舌头上的苦味,偶尔出现的嗡嗡声,以及手指尖的麻痹感。这些都是自己正在进入对方“场”的表现,他甚至能够从中感受到对方此刻状态的不稳定。   “战略级,你们学校国庆节的时候也组织过活动,去大坝上看过吧。”曹敬用力搓了搓手指,“我记得我小的时候就组织过。献花圈。折白色的小纸花,排着队一个个放上去。”   “你说的是沧州大坝?”雷小越仰起头盯着电灯泡,光线一闪一闪,“上面有个烈士纪念碑,我们在建军节的时候去看过。听说有个战略级超能力者死在那里,但没人告诉我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你们现在连这个都不教了?”曹敬皱起眉头,“我们那一代的时候,这个事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当然,上课的时候没有说过,但是那时候人人都在传。”   “你讲讲吧。”雷小越眼中闪过热切的光。   曹敬叹了口气,这或许是一个切入口,他组织了一下思路。   “是这样。我的养父,嗯,大概可以这么叫。我的养父给我们讲过很多次这个故事。他说74年大洪水时候,他就在沧州大坝上的抗洪部队里,还亲眼见过龙王。”   “龙王。”   “是的。”曹敬点了点头,“1974年的战略级之一,从这个称号和他干的事来看,应该是和‘水’相关的能力吧。简单地说,洪峰到来的时候,他顶住了最大流量的洪峰,并且成功疏导了江水,直到沧江重新平静下来。然后……就死在大坝上了,不知道是当场就死了,还是送到医院后不治身亡。我猜大概是力竭了。”   雷小越似乎有什么话想说。   曹敬看着他。   “那个龙王的雕像,我记得好像是个小孩。”   “是的。”曹敬说。   “跟我现在的年纪差不多。”   “是的。”   曹敬突然觉得室内有点冷,安静持续了一会儿。   “如果你也有那一天,你是有选择的。”曹敬沉吟了一会儿后说,“没有人会强迫你去做这种事,在这种事发生的时候,你是有选择权的。龙王当年也是同意了之后才上前线的,没有人会,也没有人能强迫他。只不过,当年时势如此,谁也没有办法。”   “喔。”   他看上去懵懵懂懂的,曹敬想,他还什么都不明白。   我也一样。他想。   作为半个教师,曹敬经常会遇到这种情况。如果这个世界像是故事书上那样,不是黑就是白,那教授孩子们就会轻松很多。但是这个世界太复杂了,就连曹敬自己也有很多事想不明白,就很难教导他们。他不愿意说谎。   “我听说你是因为在学校里伤了人,才被拘押进来。”曹敬打开自己的挎包,取出里面的复印件,开始进入正题,“在这之前,我们并不知道你已经初步觉醒了能力。当然,这种事最近并不少见。你不是第一个因为能力失控而造成附带伤害的进化者,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雷小越的表情表示他并不想谈这件事,但是他做好了准备。   “我是被逼的。”   “没有人怪罪你。”曹敬说,“没必要抵触,我们都曾控制不住,在最开始的时候,这并不是你能够控制的。” 啪的一声,灯泡熄灭了。熔断的钨丝颤抖着垂落下来,室内陷入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