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删除的人》

最佳长篇小说奖提名

作者:陈奕潞    湖南文艺出版社    2016-07-15

在这个可以获得永生权利的世界里,风尘仆仆的旅人们将自己在世界各地搜集到的故事讲给花园主人听,期望以此换取继续永生的生命,而在星际间旅行的花园主人,依靠吞噬“信息”而获得生命力。作者陈奕潞借旅人之口一一讲述24个离奇曲折的故事。

这是一部21世纪的“东方十日谈”,天马行空的故事让读者在虚幻中感受真实。陈奕潞延续她柔韧精准的写作手法,游刃有余的把控着不同的人物、不同的故事,淋漓尽致地展现她非凡的叙事才华。24个故事离奇曲折,贪婪、私欲、虚妄、报复、爱恋……都一一呈现。看似相互之间没有联系的故事,实则都朝向同一个方向,挖掘人性深处最真实的东西,无论是慈善还是丑恶。更令人惊叹的是,一个个短篇故事中的情节叙述还不够,她还在此基础上加上讲述者们当下发生的故事,现实与虚构彼此渗透。走进这座花园的迷宫,历经随处的谜题、四下的暗涌之后,才能体验究竟什么才是真正的真实。

“在修道院的西侧,立着一座鹰头狮身怪兽石像。找一个身高一米四九的十二岁女孩,蒙住她的双眼,用线牵着她的手向前走。走满一百米,左转。再走满二百米,右转。就这样,每次都增加一百米,每次转的方向都和之前的相反,等她走够了两千米,不要再转弯,一直朝前。不要管她迈的步子是大是小,遇见了路障或是沟、桥之类的地方,让她自己想办法过去,不要伸手帮忙或是绕远。最后,你们会进到一条巷子里面,巷子的尽头是一面深黑色的墙,墙壁上有一盏白炽灯,灯上面用红线拴着一只黑色的鸟。如果线是拴在鸟的左脚上,你就可以用手把它解下来,然后翻墙进到里面去。可是如果线拴在它的右脚上,转身回去,不要回头看。记得用手解线,而不要用剪刀或是别的东西。如果你完成了这一切,进到了里面,你将会得到永生不死的生命,那是Vermeer 的花园——不死者的玫瑰园。 “但是,世界上没有免费的午餐。作为交换,你要讲一个故事给花园的主人听。如果她喜欢,你就可以去任何地方,带着那颗永远不停跳的心脏。唯一要做的是每一百年回来一次,再给她和她的那些花讲个故事。可是如果她不喜欢,你就要失去全部的记忆,变成一棵树或是一只蝴蝶,陪她和那些花永远留在那里。至少,我知道的规则是这样的。” 夏扬在城西的大桥上找到了白象。她穿了一件睡衣似的连衣裙,风一吹便贴在身上,薄而飘。她光着脚,拉着那个女人的手说:“你想要当我的妈妈吗?请当我的妈妈吧 。”那个女人瞪着眼睛,像看蟑螂一样看着她。夏扬快步过去,把她拉过来,和那人道歉。太阳在这个时候升起来,把桥下的江水映得亮晶晶的。白象望着他:“我不想回去了。我已经没有故事好讲了。”夏扬说:“先和我们一起去花园,大家帮你想办法。”她朝他粲然一笑:“把好故事留给别的人吧,我已经没有想去的地方了。”在夏扬反应过来之前,她把手抽了出去,向桥外飞身一跃。闹钟这个时候响了起来。三点整。第四次做这个梦,他仍然出了一身的冷汗。 这一年夏扬六百三十九岁。距离他被人塞在木桶里,推入护城河,逃离那场焚烧京城的大火过去了六百一十七年。他站在地球另一端,经历了千年时光却依然热闹的威尼斯城。七百二十一年前,马可•波罗历尽艰辛,从中国返回了这里。 凌晨四点,城市尚未苏醒。水波暗暗地涌动,像是一只心怀叵测的巨大不明生物。岸口新来了几个穿着花哨维多利亚长裙的女孩,都是生面孔,夏扬一声不响地从她们身边走过去。他穿着驼色风衣,领口用围巾扎紧,眉间一道伤口,面孔却依旧温和英俊。一向喧哗的广场干净整洁, 有几个老人拿着拖把一样的毛笔在地面上写字,篆书,岳飞的《满江红》。 他走到塔下,雕满戴面具的小丑的黑色铁门开了,一个穿黑衣的男人站在那里,手里拿着块怀表。“你很悠闲呢。大家已经等你很久了。”K 说。还没有到狂欢节,他脸上却戴着镶满黄金与珠宝的Larva 面具。 从男人身后,有几个夏扬熟悉的人探出头来,笑嘻嘻地挥手致意。夏扬笑着挥回去,然后僵在了那里。菅野的头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探了出来,笑得花枝乱颤的:“想你了,亲爱的。” 菅野比夏扬要老,公元847 年,他随圆仁从大唐回到日本,遇风浪,落海。救他的商船在海上开了三年,回到威尼斯。感染痢疾重病快死的他被送去了花园,讲了自己的故事,活了下来。 一群人按时到达,玫瑰和郁金香,铃兰和罂粟,勿忘我和天竺葵……本应在不同季节开的花,一同盛放,空气中却没有一丝香气。长长的石头甬道上没有人,被绿叶覆盖的侧门紧锁着,K 用钥匙打开它,里面是另一座花园,开着蓝色的八仙花、霍麦草、菖蒲和紫罗兰,等等。和正门的喧嚣夺目比,这里更静谧精致。小喷泉里依旧是那个吹号的小孩的雕塑,而山墙后面的小椅子上,坐着一个老人。 几个人走到她身边,坐下。K 和夏扬坐在椅子上,其他人就直接坐在草地里。老人大概七十多岁的样子,戴着老花镜,在织一件毛衣。Vermeer 在中国生活了一千四百多年,那时她的名字是苏臻,后来去过印度、马来西亚、日本、埃及、俄罗斯北部,最后留在了威尼斯。年老之后,她头发灰白,身材走样,但面容依旧祥和,身上散发着羊绒毛衣的温和气息。厨房里的小锅里煮着汤,牛肉、咖喱、山芋。“饿的人可以先吃。”她和他们讲话,仍然用着带京腔的中文,一面盯着电视机,一面继续织着她的毛衣。她的电视机还是一百多年前的那台,Lucas 给她买的。 夏扬抬头看了一眼Lucas。他摆动着红色绉纱一样的尾巴,在窗口的玻璃鱼缸里游来游去,和Felony 一起。他上次讲的故事不够好,于是被Vermeer 变成了一只金鱼。 没有人动。又过了十分钟,Vermeer 喝了一口茶,推了推眼镜框,看向众人。她语气严肃,房间里像是忽然涌入12 月彻骨的冷风:“那么,这次谁先来?” 菅野举起手,嘻嘻地笑:“我来。” 书之子 薰抬起头,六月的阳光斜照在书架上,浅金色的光斑。上面那一排德文书尤其厚重,落了厚厚一层灰尘。她在椅子上踮脚,把它们抽出来,吹干净。 她盯着书脊的名字。鸦青色的眼睛圆润光亮。 “那不是三年B组的井田薰么?” “欸?真的唉。她不是应该在礼堂么,怎么会在这儿?” “哪个哪个?是代表整个年级参加校际话剧大赛的井田?” “演出取消啦。你们没听所那件事吗——” “哪件事?” “和她搭档的早目优子死掉啦。” “……哎?怎么会?” “是谋杀吗?” “嘘——据说是从井田家的阳台摔下来的,谁知道是怎么回事。两个人从幼稚园的时候就是好友哦!还曾说过一起去欧洲演出这样的话呢!” “啊……感觉好可怜的样子。” “哪里可怜了。听说他们两个在争取同一个保送名额。薰因为这件事还曾经大病一场。优子就是在探病的时候被……掉下来摔死的……” “啊!难道说——” “嘘!不要乱说!小心被她听到了。” “不要啊……看她的样子就觉得好阴森好可怕……” “住嘴住嘴!她朝这边走过来了。” 原本窃窃私语的女孩们噤了声。她们眯着眼,看着薰从走廊的尽头走到这一头,巨大如手掌的梧桐树叶,在六月的和风中轻轻舞动,斑驳的光影里,薰皎白的皮肤泛着柔和的光泽。她悄无声息地从屏住呼吸的女孩面前走过,在和最后一人擦肩而过的时候,微笑了一下。 “呼……” “吓死我了!” “莉香!她对你笑了耶!!” “好可怕,她的眼睛好奇怪啊。” “哎?你还敢看她的眼睛?我一直低着头看脚尖欸!” “奇怪?哪里奇怪?” “没——”叫做莉香的女孩犹豫了一下,回想起刚刚瞥见的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心口莫名一窒,“只是觉得,那眼神让人很难过……” 窗外,风忽然席卷树冠,巨大的树木呼啸着,发出海浪被风暴揉烂一样的哭声。 薰在三楼停下来。她听见班主任的叫声。 她转过身。对方喘着气,也许是中午吃了咖喱的原因,森久老师的呼吸里有浓浓的咖喱味。 薰站在那里,没有躲开,没有皱眉,没有反驳那句“你这样放弃比赛不但是对学校对你自己不负责任,也是对优子的期冀的辜负啊”。 她静静地听着,头微微低下,又维持恰到好处的角度,让对方看见自己的眼睛和嘴角,这样就不会被当做漫不经心或无视大人。她一直听到“时候也不早了既然这样你就回家好好反省一下明早早些到礼堂集合正式演出千万不能错过了”,才抬起头,深深地鞠躬,道:“给您添麻烦了。” 班主任用手绢擦了擦满头油腻的汗,又将另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最终满意地拍了两下,示意她可以走了。 薰在收拾书包的时候瞥见菅野。他就站在那里看她。 她没有看他,一路向下,直到走到了校长胸像所在的拐角处,才回头看了一眼之前自己所站的位置。 她一个人回了家。 开门。换鞋。把钥匙和雨伞放在玄关。洗手。 书房里空荡荡的。父亲应该还在公司加班。母亲仍旧是老样子,把冰箱堆得满满的,便笺纸贴得到处都是,好像电视上贤惠淑良的母亲的样子,但是薰从很小的时候就敏锐地意识到事情并不是她看到的那个样子。母亲很希望别人认为她是个贤惠的妻子细心的母亲,她也总嚷嚷着这个家没有了她会有多乱多糟糕。但薰和父亲都知道,没有母亲,这个家也是这个样子,不会太坏,也不会太好。 她麻木地系好围裙,做蛋卷,而后又把之前买来的面下到锅里面去。她做这一切的时候邻居家的那只狗一直在对着厨房的窗户吠叫。薰对它说“去去”,她的眼睛像玻璃球一样闪着浅而冷的光。远处青色的办公楼上倒映着铅灰色的云,有一只乌鸦在天线上干瘪地鸣叫着。 她把百叶窗拉紧,叫声渐渐停了。 她将做好的意大利面分在两个盘子里,一手一个拿上了楼。她的房间在二楼,然而她一直走到三楼房门那里才停下来。她把其中一个盘子放在地上,像往常一样敲了敲门,而后静静地等。隔了许久,那扇门开了,一只枯枝一样瘦小灰败的手迅速地把餐盘拖了进去,“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一只瘦骨嶙峋的白蜘蛛。在薰看见那只手的主人前,门又“砰”地关紧了。 “没有培根了。今天是用火腿做的。将就着吃一些吧。” 门里传来指甲刮地板的声音,肉酱塞满某个孔洞的濡湿的声音。薰没有说话,转过身走了几步,而后在楼梯上坐下来,抱着餐盘,静静地吃面。 薰是在三月初的时候发现他的。说“他”而不是“她”,实在是因为他的声音太过低哑,而且身材样貌也太过特殊了。其实最先看见“他”的,是优子。当时她和优子都在为话剧排演做准备,而“他”就藏身在她们查资料的那个图书室里。“他”的头很大,身体却很小。“他”的皮肤是石灰一样的苍白色,头发是纯黑的,却像抹布一样乱糟糟地揪成一团,就连身上的衣服也是脏兮兮的,像抹布一样。然而“他”说话的声音却很清晰,用词也十分文雅。 他没有眼睛。没有鼻子。没有耳朵。 他有手。有脚。有嘴巴。 薰一开始觉得他很好玩,问他的名字,他说他叫“蠹”。他用长长的指甲在地面上画这个字,而后又抹掉。他有一口尖锐破损的牙。薰从那个时候起觉得他很可怕。而优子和她刚好相反。优子最开始的时候害怕他,后来却慢慢喜欢上了他。 他是很聪明的。知道很多她们所不知道的事情。 比如化学课上老师会问到的问题,生物题目的回答,英语单词的背法,甚至计算机的编程方法这样的东西。 他什么都擅长。他无所不知,无所不晓。 优子在三月的第一个星期把他带回了家。那一天是启蛰。老人们说,那是大地复苏,万物回春,群虫出动的季节。 薰很担忧。 薰发现优子看他的眼神令人害怕。 五月的时候学校决定了必须进军决赛的人选。薰和优子各占其一。 薰开始更努力地学习。而优子则把大把的时间花在了家里的图书馆。 是的。图书馆。优子在家里给“蠹”挪出了一间更大的图书馆。 优子家很富有。优子的母亲很漂亮。那种富有和漂亮,不是薰的父亲拼命加班,薰的母亲不停做面膜和皮肤水护理所能够达到的。 薰在预选的时候败北。 薰吃完了面,把餐盘和筷子放在一边。她敲敲门。门里的人沉寂了半刻钟,而后把吃干净的餐盘推了出来。 “要背书吗?”门后面的“他”,沙哑地问。 “演出要开始了。有几个地方,我还是很在意。” “没有关系。”“他”嘻嘻笑,像事有老鼠跑过胸腔的声音,“我来教你。” 隔天演出的时候,薰的表现十分出色。所有的人都很激动,除了教过薰和优子的上木老师。 上木看完第一场戏的时候就出了一头冷汗。等到演出结束的时候,她趁着大家鼓掌的间隙,跑到洗手间呕吐起来。 一双白色的手伸过来。上木老师的身体一抖。然而抬起头,对上的是话剧社副社长的眼睛。 她松了口气,接过那双手里的手帕:“谢谢。” “老师,你的脸色很差。” “哦……是么。”心不在焉地回答。 “是生病了么?” “没有……只是有些不舒服而已……” “井田同学的演技真好呀。”由衷地赞叹,“那个玩偶道具也很好。” 上木的身体一抖。那个玩偶…… “话说回来,那个道具之前优子也用过。两个人都很出色呀。”有些惋惜的声音,“要是优子还在就好了。老师……老师你怎么了?要叫救护车么?” “没……不需要……” 在门外面,舞台上面,演员们正在谢幕。薰抱着那个娃娃在黑色的天鹅绒幕布前静静微笑着,那玩具人偶交叉着死灰色的手臂,黑色头发下苍白的面孔和嘴唇,同样无声无息地怪笑着。 薰和半个月前比变化了许多。 这种变化是很明显的。 头发。眼睛。下巴。嘴唇。还有手指甲的颜色。 她变漂亮了。学习成绩也比之前好了。之前薰最拿手的是英语和化学,但她现在最优秀的却是历史和数学。她更强,更安静,更苍白。 她的朋友也明显少了。 之前上木想找优子的母亲谈谈。但对方是常年居住在国外的精英人士。优子出事后,她想无论如何都要找薰的父母谈谈。上周她登门拜访,薰的父亲是个很和气的人,但同样工作很繁忙。 她每次去的时候,薰都不在家里面。但每次上木从那座房子里出来的时候,却都忍不住抬头向阁楼那个房间的窗口看去。她不知道她在期待什么。她心里甚至有一丝恐惧。 那扇窗后面有人。 有人在看着她。 七月半的午后。树上的最后一只蝉闭上了嘴。 薰把父亲的尸体从楼梯上搬下来,软如袜套一样的手臂从她肩头垂下来,无论她如何摆弄都借不上力气。图书室的门开了一个缝隙。她抬头看过去,漆黑狭窄的缝隙中似乎什么都没有。然而她低声说:“你待在房间里不要出来。” 她把父亲拖到浴缸里,把衣服和鞋子脱掉。然后戴上口罩和手套。她把买来的四桶药水拧开、全部倒进塑料桶里,按比例兑好。而后,她把那液体浇在父亲的尸体上面。 房间蹿起浓烈刺鼻的气味。她用棍子把父亲的脚往里面推了推,而后推门出来。 她剧烈咳嗽,给自己倒了杯水。烧水的茶壶还是上个月父亲在熊本出差的时候买的,银白色的金属上面印Kuma mon的图案。薰的母亲那个时候还嘲笑过他“一把年纪了还做这种让人说闲话的事”,父亲那个时候只是“嘿嘿”地笑:“我们家阿薰喜欢嘛。” 客厅里放着动画片。电视上,粉头发的阿布把模样奇怪的动物吞到肚子里。薰“嘿嘿”地笑,喝完了杯子里的水,她转身上楼,拽着母亲的头发把母亲从楼梯上拖下来。 天空黑暗。空气里弥漫着雨水将至的湿气与腥味。像是有一条看不见的鱼溺亡腐烂在云层里。 上木发现优子和薰不对劲是五月初的事。 这两个女孩是很要好的朋友,同时也是文学社和话剧社的骨干分子。 优子很爱说话,面容姣好。薰不是十分活泼,却很体贴关心别人,两个孩子都有很多朋友。 但自从那件事后一切都变了。 那个时候,薰和优子负责打扫的旧图书室丢了一个木偶人。 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旧图书室原本就是存放破旧过时的图书和各个社团工具的地方,除了退休的校长大人和前任的图书管理员植村先生,很少有人到那里去翻捡破破烂烂而又散发着霉味的书本。 只是那个木偶人有点特别。按植村先生的话来说,“那东西很久以前就在那里了,几乎每个人都见过它。但仓库的备忘录上又没有它。” 那个木偶人的额头上有一个不易被人发现的汉字:蠹。 蠹,又叫做衣鱼、书虫、白鱼、蛃鱼、壁鱼、铰剪虫。 蠹,是吃书本与木的虫。 那个人偶丢失后,薰和优子的行为都变得乖戾起来。 渐渐习惯独自一人。渐渐与周围的世界格格不入。就连两个人之间的关系也都渐渐疏离。 除了她们的笑容。她们开始有了与人类不同,然而彼此间却一模一样的笑容。 “上木老师,你说这些话的用意是什么呢?” 玻璃板后面,面无表情——不,应该说是面容平和的女孩拿着探监用的电话对老师说。她歪着头,身上穿着囚犯的宽大条纹衣服。指甲剪得干干净净,然而脸上丝毫没有谋杀父母和同学后的惶恐或悔恨之情。 她鸦青色的眼睛像是玻璃一样闪着浅而冷的光。 “我想知道真相。” “真相?” “对的。我想阿薰——井田你,不是那样的孩子。” 老师急切地说。井田盯着她,像是要看穿她的灵魂深处,而后她笑了,嘴角勾起一个精妙的弧度。 “‘他’是昭和六十四年出生的哟。大我三岁的男孩子。他父母都是学校里的老师,却因为忙于工作没有时间照顾孩子。他四岁以前就经常待在学校图书馆里。因为没有人陪他玩耍就一个人看书。他很喜欢书,书也很喜欢他,书是他唯一的朋友。后来有一天他被图书管理员锁在了旧图书室。他被人忘记了,他的爸爸、妈妈、哥哥、姐姐……都没有想起他。于是他就死在了图书室里。” 她眼前似乎浮现出那座漆黑无人的房子。夜风呼号,连同房间里男孩尖叫的声音。那孩子试图从紧锁的门钻出去,头却卡在了栏杆里。四处溜达玩耍的野狗跑过去,啃咬他的耳朵与鼻子。孩子一开始还大叫着反抗,但很快,只剩下狗啃骨头的“嘎吱嘎吱”声。 “他的尸体被学生发现。管理员因为玩忽职守被判刑。但是‘他’并没有就此消失。十个月后,他又在图书馆重生了。” 薰抬头。那玻璃一样的眼睛忽然暗了下去,像是坟墓上点着的蜡烛突然被人吹灭。漆黑一片。上木身体深处一阵战栗。她想起那个出现在优子和薰的表演中的小小的灰色木偶人。 “他叫他自己‘蠹’。书的儿子。” 上木老师从监狱里探监出来的时候,踉踉跄跄。她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自己所听到的一切,还有她所看到的,薰那双变成炭黑色的眼睛。 她回到家。开门的时候,那人叫住了她。 上木回过头。 “贤人君还好么?” 她平静下来。那人是她儿子贤人的同班同学菅野。 “他去了补习班。有什么事么?” “没事。”菅野露出一嘴白牙,“只是有人让我把东西还给他。” 他拍了拍身后的书包。那书包鼓鼓的,上木猜大概是足球一类的东西。 “老师是去看井田同学了么?知道她杀死父母和优子的原因了么?” 上木的身体一紧。 “这种事……” “怎么?老师不愿意说吗?”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上木压抑住内心涌起的烦躁不安,“太过自闭了,沉浸在书中的世界,结果反而失去了人类应有的感情,把书看的比家人还要重要。她爸爸妈妈想要帮她收拾一下房间,不小心把一本书弄湿了。她一怒之下就……” “那优子呢?也是因为书的事么?” 上木老师平复了一下情绪,叹了口气:“大概吧。” 菅野绽开一个笑容。上木愣了一下。 男孩说:“老师,我听说您中学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是旧图书室的管理员?” 上木表情僵硬了一下:“你从哪里听说的。” “被书饲养大的人类,和普通的人类,是不一样的吧?” “你说什么?” “老师,贤人君,是您亲自抚养长大的吧?” “这是当然的事——”上木焦躁地回应,声音却忽然卡在了喉咙里。 男孩依旧那样笑着:“时间不早了,我还要去上提琴课。这个就拜托您交给贤人了哟。” 他把身后那个书包交给上木,摆摆手,离开了。 上木提着那个书包,没有动。高空云层破了一个洞,日光落在她面前的地面上,一片苍白。 她摇摇头,似乎努力把什么从记忆中驱散。儿子很快就要回来了,要尽快准备晚餐。过去的事,就让它随那个人锁死在监牢里好了。 她没有看见,她提着的那个黑色书包的一角,有一只小小的灰色手爪悄悄伸出。黑暗深处,有谁张着嘴,无声无息地大笑起来。 (完) 菅野的故事讲完,他的表情从一开始的不正经渐渐变得平静,他对着格窗外梫木的树影略微发了一会儿呆,手里茶杯雾气如烟,缓缓缭绕而又寂寂消散。Vermeer没有立刻说什么,厨房的阿姨过来,敲了敲玻璃门:“吃饭咯!” 十几个人拿着碗,站在厨房,分牛肉汤、咖喱和米饭。厨娘按照每个人的喜好分碗。K 是白色的,菅野是灰边蓝碗,冬年是粉色的花瓣碗,夏扬是黑色的木头碗……厨娘最后把那个浅黄色的方形小碗放在白象的手上。 从外表看,白象是所有人里最小的,但其实她已经活过几千年了。 “一千年前这里什么样?”第一次来花园的时候,夏扬问她。白象漫不经心地摆弄着手里的迎春花,看着山坡上的羊群。那时候,花园的外面是一座小山,后来变成了村镇。外面的人很难想象,在威尼斯城的内部有一座山,山里面住着另一群人。这些人大部分是为了Vermeer 来的,但他们没有勇气讲故事,也害怕离开,就永远地留在了这里。他们的子孙后代,就成了山坡上的牧羊人。 一千年前什么样子? 白象侧着头,看夏扬。他外表看起来不到四十岁,但很疲惫。落难王子。她心里想,记忆深处,隐隐浮现出另一张脸。她想起了金碧辉煌的宫殿,想起了带着黄金与琥珀石、腰肢如柳,翩翩起舞的女孩。 “人们说话的速度很慢。云层很厚。时间很漫长。”许久,她说。 吃过饭,第二个讲故事的人,是马修。他外表停留在四十三岁,不修边幅的北方男人,据说常年在墨西哥浪荡,卖军火,卖烟草,挣了很多钱。这是他第五次来花园。他点了一根烟,又在众人的注视下默默把它压灭了。 “我讲我朋友的事吧。”他松了松墨绿色的领带。 日光倾城 黑色的车子消失在拐角。我和于言紧紧地跟了上去。道路的尽头是白石砌的公园入口。三秒钟之前还在我们眼前的奥迪忽然间无影无踪,像掉入了空气中隐形的洞穴一样。我咬着牙,把车窗摇开。于言低低地骂了一声,用力地踢到车门上。 又一次。又一次跟丢了。 回程的路上于言的手机一直在叫,他没理它。我们都知道那是谁打来的,我驾驶着车子朝电话打来的地方开去。明安路上的人不多,一个一个,穿戴得厚重温暖。那个茶楼就在这条路的最南边,红红的颜色像是冬日里一团明艳的火。于言皱着眉看着那房子,向神明发誓。我和他一样,现在一看见这房子就恶心。 她先到了。又是。桌子上摆着三杯水。看见我们来了,她站起来和我们握手,步子有些不稳。我看着她那苍白的手指,有些犹豫,但最终还是伸出右手紧紧地拉了一下。之后我就后悔了。她的手很冷,潮湿僵硬。 “我们又跟丢了。”于言开门见山地说,说完就低下头喝水。我强挤出个笑脸:“对不起啊。”那个叫作林彤的女人,同样微笑着看回来。她的嘴唇白得跟纸一样。我在心里打着腹稿,准备不管她说什么,都把责任推得干干净净。可是她沉默了良久,低低地说:“谢谢啊。麻烦你了啊。” 那一顿饭很不愉快。出门的时候于言一直在低声地骂。他不怕那些拍桌子瞪眼睛的疯狂女人——他家里就有那么一位。我们开侦探事务所后,各种各样的人见了很多。我和于言都是吃软不吃硬的那种,所以还没被什么人吓到过。可是这个叫林彤的女人,却实实在在地给我们添了很多麻烦。 她是在一个月前找到我们的。事情很简单,她的老公在一家大公司当总经理,半年多以前开始早出晚归。“我不是想找证据,离婚什么的,但我想知道他究竟在干什么。”她给了我们很大的一笔预付金,不像有些有钱家的太太那么小气。一开始我和于言很高兴,接到这么轻松的案子,爽爽快快地答应了。但我们没料到,这个叫刘方信的男人是个不同寻常的猎物。 回到事务所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八点多了。于言开了灯,盯着墙壁上的日历表。我站在他的身边,陪着他一起发呆。二十八天,二十八次。我们被甩掉了这么多次,红色的叉一个连着一个。每次都是在快到公园前挥发掉。挥发。这词是于言说的。除此之外,我们想不出一辆车在三秒钟内消失的原因。 我站在于言的旁边,想不出合适的词来劝他。案子最开始是他要接的。他最痛恨的就是那些抛家弃子的男人。有的时候,林彤的某些表情会让我想起于言的妈妈。同样苍白消瘦,同样纤细冰冷的手指,同样的,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却低头道歉的表情。 我把手放在他肩上。他忽然开了口:“如果这个周末再抓不住他的话,我们就把钱退回去吧。”他说完,转身离开。他把屋子里的灯一盏一盏地关掉。过了一会儿,卧室里传来虚假的鼾声。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我就听见有人敲门的声音。过了一会儿,于言的声音响起来,似乎在和什么人争吵。我走到外面,看见一个五十岁左右的乞丐,挂着一张微笑的脸,在和于言说些什么,看见我出来了,他似乎很高兴。“另一位救命恩人啊。”他说,一嘴黑色的牙齿。 于言不耐烦地挥手:“不是跟你说了嘛,我们根本没做过你说的那件事,就算做了,也不用你来报答什么。” 于言看着我迷惑的脸,指着老头儿跟我解释:“这家伙非说什么我们救过他孙子。徐刚你说,咱们干过这么舍己为人的事儿吗?” 乞丐老头笑得眼睛都眯起来:“当然有啊。阿三,过来谢谢叔叔。” 我这才看见那个小孩,四五岁的光景,额头上有很大一块红色的胎记,虽然看起来很眼熟,但我的确没有印象搭救过他。老头儿也不理我们,自顾自地说开了。什么孩子不小心闯到马路上啊,于言奋不顾身地把他推到一边啊。于言显然已经听过很多次了,闭上眼睛靠着门框打哈欠。 等他说完了,我说:“我不知道你有什么目的。我们俩都不记得救过这孩子,你说的那个活雷锋现在不知道在哪儿默默无闻呢。你要找,也得到别地儿找去。要是你想讹钱,对不起。”我抖了抖身上的衬衣,“我俩都是穷光蛋,没准儿还没您富裕呢。您趁早选个别的地方吧。” 他看我,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说:“我们来就是想报个恩。孩子的确是你们救的,您是贵人多忘事,咱这受恩的可不能忘,是不是?再者说了,你不要看我们这身衣裳就瞧不起我们。有的时候,还不知道是谁施舍谁呢。你们就没有需要帮忙的事吗?” 他说完,又一笑,笑得非常意味深长。于言说:“走吧走吧,没什么可麻烦你的。”门眼看着就要被关上了,可不知道为什么,我把手伸了出去。老乞丐转正了身子看我,淡定坦然的脸。 我很犹豫,觉得自己有些疯了。 “你想要问那个男的为什么会消失吧?”老头儿说。 于言靠在门框上的身体差点儿没跌出去,我亦瞠目结舌地站在那里。 “公园不是所有人都进得去的。没有疤的人就进不去。”那个小孩说着,用手在墙上画着什么。 老乞丐笑着,看着我们俩。 于言说:“……你们什么意思?你们怎么知道我们在干什么?” 老头儿伸出舌头舔了舔牙齿:“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需要人帮忙,要不然抓不到刘方信不是吗?”他连名字都知道。 于言皱着眉:“你们究竟是什么人?” “想要报恩的老叫花子。” 这不是个令人满意的回答。 于言生气了,我拍拍他的肩膀,把他压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听这老头儿说话。 他看着我,朴实、慈祥、忧虑,“我可以让你们进到里面去。但是,我不能保证你们能把他带出来。” “那您就不用操心了。我们是专业的。” 他摇着头:“什么也别太相信。他们总是给你看你想要看的东西。因为他们对你有所图谋。” 于言皱着眉,我在他发火之前说:“那请告诉我们怎么跟住他吧。” 老头儿从口袋拿了一把刀出来:“最复杂的事,其实最简单。” 一周后我们坐在那台破面包车里,紧紧地跟在刘方信车后面的时候,于言仍然捂着左手,脸上愁眉不展。我安慰他:“至于吗?不就一个疤吗?你别像个小姑娘似的行吗?”他哼了一声:“你倒好,整个一精神病,竟然让那老疯子在我们身上刻这玩意儿。”他摸了摸手上结痂的伤口,那里刻着个长牙齿的草的文身。我摸摸自己的手背,隐隐作痛。也许我真的疯了。可是我想换一个答案。 “还有三秒。”我看着表。于言挺直了身子。黑色的车子消失在拐角。我在心里默数:一、二、三。打轮,右转。我等着空白地面,等着于言失望的叹息声。可我等来的结果却是,于言在我右边大喊一声:“这什么玩意儿?” 公园的白石门依旧是白石门,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门口站了两个人。他们的脸很模糊,青黑色的,微微的透明。他们穿着对襟的长袍,衣摆的末端密密层层的褶皱。可是,让于言大叫的,并不是这些。他们两个都很高,两米到两米五的样子,脚和公园里的狮子一模一样,黑色的指甲,沾了灰的肉垫。两条金棕色的尾巴在身后不安分地飘着,敲打在白石墙壁上,一下,两下。看见我们的车开过来,他们中的一个伸出了手。“伤疤。”他简单明快地说。 我把我和于言手上的花纹给他们看。他们仔细端详,然后挥手让我们通过。从他们身边开过去的时候,风从车窗外吹进来。我这才发现,自己身上已经湿透了。 之后的路上,于言都没有说话。道路越往里,越不像个公园,更近似于一个城镇的样子。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躲到云的后面去了,密密叠叠的树使一切都显得青幽幽的。车子驶上一条弧形的街道,路上行人寥寥,远远看得见刘方信的黑色车的影子。我们开过一家貌似酒吧的店铺,有着猫脚柱的浴缸放在门口,穿黑色纱衣的女人从里面站起来,尖声地大笑着,说的什么话,我没有听懂。一家音像店的门口蹲着一个抽烟的女孩子,她的嘴唇是深黑色的。我们的车子从她身边开过去的时候,她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睛是纯黑色的,没有眼白。 我握着方向盘的手渐渐地冷起来。于言的沉默让我不安。我正打算讲个笑话,他忽然抬手指着前面:“喂!”我抬头看去,原来不知不觉中,刘方信的车已经停了。我也把车慢慢地停下来,压低了帽子看着前方。这是我们第一次这么近打量他。他的头剃得很干净,皮鞋一尘不染。他从那个狭小的楼梯入口上去,我们等了三分钟才从车里出来,跟了上去。那是很古旧的木头梯子,每走一阶都有腐化的泥土飞扬到面前,甜腻发臭。我们在老乞丐说过的那一层停了下来,门是开着的。屋子里非常热闹,小孩子尖声笑闹的声音。于言的脸很苍白,我捏着他的肩膀,他微微地摇摇头。门在这时候开了。尽管事先有心理准备,可是我的手还是抖了一下。那是个个子很高的男人,嘴里咬着一根银色的雪茄。他的牙齿洁白,脸上似乎挂着热情洋溢的笑容,然而那不是笑容。他的身上没有血肉,隔着黑色的长礼服,我隐隐约约地看见他的肋骨。那张“笑脸”对着我,发出了一声不算亲切的问候:“二位要什么服务呢?” 于言哆嗦着,没有发出声音。我舔了舔嘴唇:“我们来找个人。他刚进去。” “笑脸”笑得更厉害了,下颌骨敲打出“嘎啦嘎啦”的声音:“我们这儿的客人都是独来独往的。您二位找的是谁呢?” 我张张嘴,于言瞪了我一眼,说:“那是我们搞错了。我们不找他了,但我们可以进去看一下吗?”骷髅打量着他,手轻轻地抬起来:“没关系。请里面走。” 屋子里也是那种烂木头的甜腻味道。第一间屋子里坐满了打游戏的小孩,他们每个人的头上都插着无数根细细的红色管子。“游戏场。”骷髅人介绍说,“您能想到的,最有趣的游戏都在这里了……”于言迅速地在里面找了一圈,对我摇头。刘方信不在里面。于是我说:“再看看别的。这儿人太多了。”“笑脸”哼了一声,飘飘地向前移动。右手边的屋子里,有很多孩子在吃东西。刘方信也不在那里面。趁着“笑脸”给于言介绍“美食场”的时候,我挪到刚才紧挨着“游戏场”的那间屋子。不知为何,我对这间紧闭的屋子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门只推开了一条小缝,巨大的“嘎吱”一声。在那个瞬间,我看见屋子里的东西,心凛然一动。有个四十岁上下的女人跪在一片黑暗当中,她的左手被一根红色的细管子吊着,连向天花板,一路蔓延,通向隔壁的游戏场。她看见我,黑色的,泥淖般静止的双瞳。她先是沉默,继而尖叫起来,我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一双冷而锋利的手在那个瞬间托住了我。骷髅的嘴凑到我耳边,发出磨损骨髓的声响:“客人最好不要乱走。”他轻轻地推上门,门震耳欲聋地闭合。在那瞬间,我看见无数金色的碎片向那女人飞过去,她的脸在那一秒变得年轻起来,十六七岁的样子。她看着我,说了一句话,之后,门便关上了。 于言凑过来说:“那是什么?”骷髅扳转我的身体,“我们最好的造梦人。不过她最近心情不好。”他脸上的那个笑正对着我,亮晶晶干净净的。我在倏然间感觉一把冷刀子插到了胸口上。“不要再问了。记住我们是来干什么的。”我对于言说。 我们在第三个房间找到了他。刘方信。于言一开始没有认出他。他变年幼了,从四十五岁的男人蜕变成七岁的小孩子。我记得照片上他耳朵上的那颗痣,而且还有别的什么东西,让我知道那就是他。他在那里,一个人玩堆沙堡的游戏。“童年之境。”骷髅骄傲地说,“我们所有场馆里最具治愈功能的一个……让人们摆脱繁杂的现实……回到无忧无虑的小时候……” 我和于言没等他说完,就把刘方信拽了出来,一路狂奔。于言一直嘟囔着:“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在我们逃到车子上之前,刘方信一直呆呆地抱着他的那个沙堡。我们的车子飞快地沿着来时的路向外驶去。于言一直盯着后视镜,对我说:“千万不要回头看。千万不要回头看。”太阳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破了云层的包围,左边的马路上,有一只低头嗅路的狗忽然站起来,变成了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我看见之前音像店门前的那个女孩子,她不知何时换了校服,青春可爱的样子。我们掠过她的时候,于言举起左手,让我把车停下。他把她拽到车上来,然后对我喊:“不要停,一直开出去!”车轮驶出公园的瞬间,我听到什么坍塌的声音。回头,看见公园门口又恢复了正常。没有高大的男人,没有甩动的尾巴,只有两只石头狮子站在那里,张牙舞爪。 车后座的两个人带着呆傻的表情。林彤和刘方信端庄地坐在那里,刘方信的手里还抱着那个沙堡,林彤的校服看上去那么地不合身。刘方信先开的口:“你们是谁?”他的声音低沉浑厚,听上去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不知道为什么,我特别想笑。于言点了一支烟,还没放到嘴边,他就笑起来。我跟着他笑起来,哈哈哈哈。这样笑啊笑的,眼泪就出来了。我说:“于言,你知道吗,我想起来你什么时候救的那个小孩了。你还记得去年上山的时候,我们从马路当中救的那只小狗吗?脑袋顶红一块那只?”他愣了一下,然后哈哈大笑起来:“是啊!原来是这样啊!”林彤已经恢复了楚楚可怜的神情,也发现了她身边的丈夫,她抓住他的胳膊喊起来:“你去哪儿了……”然后开始大声地哭泣。刘方信对她看也不看,仍旧对着我和于言:“这两位先生,你们能不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和我太太为什么会在这里?”我愣了一下,看着于言。他笑得更厉害了,被烟呛得蹲下腰去。我们哈哈地笑着,像两个疯子一样。我们的笑声中夹着林彤的哭声和刘方信一本正经地询问:“先生?打扰一下……先生?” 阳光透过车窗照在刘方信怀里的沙堡上。坚硬的墙壁慢慢融化坍塌,消散成金色的光。我想起了那个手臂被吊在天花板上的女人对我说的话。她说:“现实的光会像刀子一样毁掉所有人的梦之城,可是我还没有放弃。”阳光下面,公园门口的喷泉造出了一道彩虹。它的一端停止在刘方信手上的沙堡尖顶,另一端指向很远很远,我们都看不见的地方。我想,那个城市,应该是真实的吧。 (完) “装模作样。”K 盯着马修,“无非是说人类沉迷欲望,最终失去灵魂和身边人。卖大麻的有资格讲这话?” 马修叼着烟看他:“我没有影射什么。我只是讲我朋友遇到的事情而已。” K 的姐姐是虚拟实境游戏公司【浣熊】的创始人,一开始因为技术不成熟,死了很多玩家。K 感到马修是在针对他,但其实众人都看得出来,马修并不care 他。在四十几岁随心所欲的颓废表层之下,依稀可以看得见马修稚气单纯的一面。所以并非他每次故事讲得有多好,而是这么多年了,他仍然没有变,让人满心喜欢。Vermeer 看着马修,嘴角带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手里的刀子却娴熟利落地切开牛肉。迷迭香溶化在汤汁里,像一个小孩子的梦。 她问下一个讲故事的人是谁。颜茶擦了擦嘴,举起手。她五官平常,皮肤雪白,微微有些婴儿肥。喜欢穿有蕾丝装饰的棉布裙子,乌黑的头发扎成马尾,发尾微微卷起。颜茶出生在首尔,一直以高中生的身份出现在泰国、新加坡、日本和中国。她第一次来花园讲故事的时候,首尔还被叫作汉城。 “这个故事是某一年中国的高考作文。”她欣欣然地开口,对身边的夏扬眨了眨眼。 回到原点 [1] 颜茶剪完头发的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一点了。店主人忧虑地看着玻璃墙外的天,话音里有了歉疚:“有人来接你吗?要不要我帮你叫辆车?” 颜茶把衣服上的头发拍掉,动作又轻又舒缓,有老人家才有的淡泊,“没关系,我家离这里很近的。” 出了门才觉得夜真的很深了。郊区的小路,人烟稀少。石桥又窄又短,水渠里浮荡着满满的菖蒲和野草。银白色的花穗在夜里显出鳞片一样的滑和冷,萤火虫和嗜血的蛉在荒原上漂泊,有不知什么哭的声音在远山的影子里虚虚实实地歌着。 颜茶深吸了一口气,朝着那片荒山走去。 她选的方向并不是回家的路。她家在市区,有灯有火有人气的市井之地。她走的路却是另一个方向,更偏,更黑,更远离人间烟火。过了二三十分钟,有个人盯上了她。他骑着车在她身后不远不近地跟,嘴里口哨轻佻地响。 颜茶很喜欢这样的时候。暗夜。森林。没有边际的田野。星空和神明在头顶很高很遥远的地方。她离家很远,无依无傍。她可以毫无顾忌地迷路,可以走到死胡同里,可以去空无一人的工厂和废楼。只有这样的时候,她才会觉得这个世界是公平的,它从你这里拿走了什么,就要拿另一样东西来置换。 不过她还是小心地和那个人保持了一段距离。不管他是开玩笑还是真的不怀好意,颜茶都不想在这个时间离其他人太近。 她看了看表:十一点五十三分。 那是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自选超市,建在加油站的旁边。她进去买了薯片和玉米饼,结账的时候发现那个人依旧在窗外徘徊。她猜不出他的年龄和职业,她骨子里是个内向的人,从不会主动和人说话,更不用说观察陌生人的言行举止借此来推断对方的身份。 所以她思考这些用了很长时间,结论却并不很乐观:她只看出他的眼睛很亮,像是喝醉的人,又或是没有吃饱的野犬。 她从超市出来后,他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不时地用自行车的前轮撞她的小腿。她的裙子很好看,白色和粉色相间的花图案,她一直很喜欢。也许是因为这个,第三次被撞的时候,她扭过头来,想要说两句什么,结果却被人直接推倒在路边。那个人伸手掐她的脖子,他一身酒气,笑得十分天真。 她在那时想起来他是谁。然后下一秒,她忽然消失了。 [2] 十层楼的公寓,它在五层。每层七户人家,它在正中间。 颜茶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贴近下巴的地方还残留着那个人红色的指痕。她等心跳平稳后坐了起来,手里还捏着那一袋子零食——薯片、饼干、牛奶、玉米饼、香肠片……都在。 换鞋、刷牙、洗脸。然后坐在电视机前,打开了薯片。一面看体育新闻,一面听厨房小炉子上牛奶“噗噗”地沸腾。 她反应很慢,有些别人一眼就能看穿的事,她要隔上三五天才能明白。电视里小牛赢了热火,成了NBA 总决赛的冠军。她关了电视,抱着热牛奶回到床上,看了半章小说。然后,猝不及防地,眼泪大颗大颗地砸进茶杯里,如三分投篮,精准痛快。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眼圈还是红的。教民法的老师笑嘻嘻地拿她开涮,其他人都笑了,颜茶自己却仍旧呆呆恹恹。直到中饭,大师傅恶狠狠地给她加了一碗牛肉汤和四个小笼包,那张脸才渐渐亮起来,于是她又恢复成那个天生乐观、百毒不侵的颜茶。 “今天晚上乐队训练,你来不来?”林茜一面从她碗里偷菜,一面问。 “什么时间?” “九点到十二点。” 颜茶愣了一下,“这么晚?” “有车接送的。”她神秘兮兮地眨了眨眼睛,“她们都来,还有宋翊寒。” 那名字很不一般,不远处的几桌人都抬起头来看。 颜茶低头思索了很久,“不,还是不去了。” 下午因为运动会的事提前下了课。颜茶从学校出去,坐地铁,到万仕街,一个人吃冰激凌,一个人看电影,一个人逛蜡像馆。到了晚上七八点,华灯初上,她买了火车票,单程,一路向北。四个小时后她到了天津。 那是她当天坐火车能到达的,最远的城。 逛街。看着街上陌生的人,听陌生的方言。在夜市上吃糖葫芦,吃羊肉串,跑到街边看陌生的老人家下棋打牌。她变得很健谈。她在学校和家里的时候,都会很安静,看见陌生的老师和邻居还会脸红。然而一旦到了夜里十点、十一点的时候,她就莫名地勇敢起来——想要说话,想要遇见更多的人,想要听见不同的声音,想要做更多不同的事。 她会和酒鬼打不正常的赌,去那些同龄人不敢去的地方。去公墓,去监狱,去地下歌舞场,去鬼气森森的废弃教堂……还有午夜的海,还有山。她真正没有试过的,是在午夜十一点五十九分从摩天大楼顶上跳下来。 她当时只是坐在那里,半身倾向外面——她其实知道没有危险,她计算过落下所需要的时间,6 秒多一点。而且她的表很准——然而她还是不敢。她想如果是其他人的话,也许已经做过更疯狂的事了。乘船漂到海里去,坐飞机到空无一人的沙漠中心,攀爬到悬崖顶端……自己真的很没胆。她恨铁不成钢地想。 然后那个念头又像潮汐夜落后海滩上的贝一样浮露出来: 还有其他人和她一样吗? [3] 第二天下了雨。颜茶忘了关窗,有只灰鸽子误打误撞飞了进来。颜茶把它放了。第三天晚自习回来的时候,那只鸽子果然被困在了那里。 颜茶从前也试着把房间里的东西拿到外面去。垃圾、牛奶瓶、空盒子……然而每到午夜十二点,它们都会自动回到门口的位置。她不得不在阳台搭了个垃圾间,存放废纸和其他用不上的东西。后来她学会了在外面解决食物和其他问题,偶尔买东西回来,也会全部吃完。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只要进到过这个房间,无论是人还是物,就永远无法离开。 她叹了口气,隔天去买了鸽子粮,又拿木板搭了小屋,拿颜料上了颜色。安了两个门放在窗口那里,方便它进出。 颜茶每次出门都会很小心地锁好门。不是怕东西被偷,就像之前说的,这个房间里的东西是偷不走的,能离开的只有水和风。她是害怕有贼被困在这个家里——每天夜里十二点,和她一起躺在那张木头大床上。她也想过是那张床或者那只钟的问题,试过把那张床拆散挪开,把钟打烂。然而结果只是发现自己躺在地板上,不知道躺了多长时间,而已。 她想过去找警察,想过给家里的大人打电话抱怨。但她最终还是做了胆小鬼。如果警察和爸妈都被困在这个房间怎么办。她不想他们也被人当作异类,被怨恨。而且她很能忍。她虽然知道早晚有一天,她要把这件事告诉给什么人,也会有人帮她把这件事解决,然而一旦习惯了什么,她就会渐渐忘记它的伤害。这一点和她那做了一辈子皮革女工、最终得了皮肤癌的外婆很像。 颜茶在星期四的时候看到了宋翊寒。他不是一眼看过去十分漂亮的人,五官不够锐利,没有那种咄咄逼人的气势,也不显得十分聪明,反而有种孩子气的随意。他站在那里和一群人说话,他们的眼睛都盯着他一个人。他看了看表,拍了拍身边那个男生的肩膀,一脸歉意地转身。颜茶不由自主地跟过去,一直出了图书馆,出了校园。 到了明七广场那条步行街的边上,她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没有任何犹豫地,她拽过那个卖气球的小丑,把自己藏在一堆灰太狼和海绵宝宝的气球后面。等心跳不那么夸张了,她才抬起头看过去。 他已经不见了。 她是在夜里十二点的时候,发现那只鸽子死掉的。下午她又坐地铁去了离城区很远的小镇,上了渡轮,过了江,听山上庙宇里的老和尚讲了一夜的经,下山的路上把一群等日出的高中生吓得够呛。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看见那只鸽子倒在地板上的第一个反应不是伤心。她默默地帮它清理血迹,默默地把她给它做的房子捧到天台,默默地点了一把火,把它们烧干净。 鸽子是被利器划开肚子死掉的。也许是小孩子,也许是饭店厨房的大师傅,也许只是山里野营的食客,也许什么都不是。颜茶想着这只鸟最近这几天的生活,猜测它都去过哪里,见过什么,有没有碰见自己喜欢的白鸽。也许它之前有一个家,也许它有一窝很小的雏鸽。也许那天它正和自己的家人说最后的话,然后忽然间午夜钟响,它就被送到这里……颜茶发现眼泪出来的时候,它们正坠落在火焰上,红色变成苍白的金黄色。 她回到家,发现有人来过了。东西没有翻乱,但她只一眼就看见了摆在窗口的那一盒白色的花。那是白得发亮的小铁皮盒子,半盒子水,半盒子白荷。蓝色的夜摆放在它身后,那种不动声色的新鲜华艳,惊怖震撼。 铁盒下压着一张纸,半行字,“别太难过,别忘锁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