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中船

评介：

　　以「沒有人是座孤島」這句名諺作為經緯，將新型漁業壽司船所面臨的危機，與一個破碎家庭的際遇緊緊相扣，故事格局宏大，巧妙將壽司文化、偶像文化、瓶中船製作技藝，與親情要素，融合成一情節緊湊、感人而餘韻不絕的故事！

试读：

「沒有人是座孤島。」──約翰‧多恩

「如果王子遺忘她，那她就會化成泡沫，消失在大海之中。」

「他們不是相愛過嗎？怎麼可能會認不出來呢？」

「她為了成為人類，和巫女交換了契約。失去了聲音，王子也被魔法所蒙蔽。」

「為什麼她要到那麼遠的地方，做那麼危險的事呢？」

「因為她愛上了王子。」

「那後來呢？王子有記得她嗎？」

「他一定會記得，因為她留給了王子一個信物。他只要看到這個信物，就會想到，不管過了多久。」

暖黃色的燈光照耀在車廂內，藍色羽絨椅墊深邃如海，上頭裝飾的白點如星。少女靠在母親的肩上，左右手各抱著一隻小美人魚艾莉兒的娃娃，疲憊地睡著了。母親手上握著一盒珍珠白的珠寶盒，指頭用力得都發白了。

母親從三個圓圈構成的米老鼠車窗望去。地上遊行的童話隊伍發出燦爛的光芒，一顆顆煙火輪流飛射到童話宮殿和海中火山上空，綻放出朵朵瞬間凋謝的花朵。

序章、偶像壽司

島津光打開燈，點開螢幕，把碟子放到桌上，點了他最喜歡的季節套餐──壽司師傅選隨機。螢幕裡面一個年輕的女孩子有禮地鞠躬微笑，或許是因為現在是凌晨，居然讓他抽到了西野繪梨花，最近剛竄起的新興人氣角色，以妹系的定位受到諸多團員的寵愛，還有參與最近火紅的宣傳曲〈壽司姊妹〉擔任前排的主打明星之一。在螢幕的那頭，西野興奮地向島津光打招呼，接著便俐落地將一貫貫壽司捏製好，纖細的手指將壽司推到螢幕前的量子傳送環。

島津光桌上的量子傳送環泛起青光，並且開始倒數音效。三秒後青光轉為亮藍的光芒，接著一貫貫壽司出現在他事先放好的碟子裡。其中他最喜歡的是最後一款牡蠣壽司，碩大的牡蠣放在米飯上，用壽司捲成軍艦捲，濃郁的海洋香味和米粒完美結合，在他口中散開，海苔的香氣充塞鼻腔，這是只有最純淨的海域才能孕育的肥美牡蠣，豐富的滋味像潮水一波波衝撞他的感官，熬夜工作的疲憊一掃而空。

在日本的音樂產業快速蕭條之時，「親潮」以「吃得到的偶像」異軍突起，將迴轉壽司、少女偶像團體與量子傳送環結合，讓全世界都能夠即時吃到年輕女孩剛做好的新鮮壽司。據說有許多消費者熱愛把嘴巴送到傳送環前，讓少女直接餵食自己，不過島津光已經過了會這樣為了年輕女孩子著迷的年紀了。

不到半小時他就吃完這頓豐盛的壽司，西野也開始為下一位客人製作壽司。島津光走出房門，叫醒了攝影師和副導。他們三人披上厚重的外套走出房間，登上甲板。

深夜三點半，但外頭依舊明亮，放眼只見軟弱無力的太陽被雲霧擋住，大海上浮滿了巨大的冰山和碎冰被潮水捲起的特有白色波浪。他們此刻正在接駁船上。海平面的盡頭，島津光看到了一個米粒大的黑點，內心無比澎湃。

這是在藍色與白色的北極洋上，唯一的人造物，也是他等待了四年的地方。「親潮」是一個少女偶像團體，也是一家網路壽司店，同時也是一艘船的名稱。剛剛才為島津光捏製壽司的西野繪梨花據說有數百萬粉絲，但是這不是島津光興奮的理由。他四年來費了千辛萬苦，才總算得到「親潮」幕後製作人佐井香織的首肯，要為這艘船和從未在鏡頭前曝光的她拍攝一支紀錄片。

他深信，這是人類自從有食物以來，最偉大的一件事情。而他的攝影機將會見證這歷史的時刻。

一、野野香玩具店

自從不喝酒了之後，佐井聰就改吃止痛藥。

牙痛吃止痛藥、胃痛吃止痛藥、天氣變化時的風濕吃止痛藥、年輕時在工地被刺傷的右眼發疼吃止痛藥，前幾天玻璃碎片把左手刺得鮮血淋漓，隨意把工藝用膠帶貼在傷口之後，也是吃止痛藥。

對佐井來說，病就是痛，藥也只有一種，就是止痛藥。

不管什麼病，只要能讓它不痛，就是好藥。

只是，沒有藥的時候，痛就會回來了。

佐井聰將鑷子伸到深褐色瓶裡，鑷子在瓶頸靈巧地翻攪尋索，最後終於在底部鏟出一團已經黏在瓶底變形的藥錠。

他把藥錠湊近眼前，看到白色藥錠上泛著點點黃斑，應該是菱形的藥錠如今卻受潮得像橢圓形。佐井不想看瓶底的保存期限，皺著眉把藥錠丟進口中，再配上一口昨夜泡的黑咖啡吞下。

他躺回床上蜷縮，將毛毯壓在左腹，等待藥效發作，希望能夠尋回被胃痛攪散的睡意。

但吃下了最後那顆止痛藥後，胃卻像是有自己的意識一樣，向內緊縮，宛如有一隻手在腹腔左側內握拳。陣陣熟悉的痛楚像針刺，但又帶著濡濕的暖意。像是多年歲月中累積的種種積鬱化身一樣，棲息在他體內。

佐井聰嘆了口氣，窗外還是一片清晨的陰鬱藍色。他將老舊的收音機打開，調整著頻率，卻一直發出「嘶嘶嘶」的雜音，總算轉到一個訊號稍微清楚的頻道，主持人模糊的聲音說道：「最近的收訊似乎不太清楚，據說是太陽活動頻繁，應該不會有太大影響，但是無論如何，還是要朝氣面對每一天喔！下一首歌是我一天活力的來源，我們歡迎親潮帶來的〈壽司姊妹〉。」

好不容易找到唯一可以聽的頻道，播的卻是他最討厭的少女偶像歌曲：「S-U-S-H-I壽司姊妹～玉子燒、鯖魚、水母、牡蠣、蛤蜊……」他記得他看過這個PV，十六個少女穿上不同壽司魚料概念的可愛服裝，跳著稚氣的舞步，唱著各種來自大海的營養等等。佐井聰不耐煩地關掉收音機，煩惱著要怎麼樣打發接下來的時間。

藥店起碼還要四個小時後才會開。

如果現在的東京還有藥店的話。

□

佐井聰把床收好，便開始開店前的準備。──他的床就是櫃台與牆之間的窄窄空隙，疊上了幾張紙箱摺疊成的紙板，再加上一件舊毛毯，就是他八年來睡的地方。

佐井聰按照二十多年來不變的順序清理商品。店內商品從地板一直堆到天花板。店裡太過狹窄無法用凳子或小梯子墊腳，佐井聰拿一柄慣用的取物夾將商品一一取下後，用除塵撢將商品上的灰塵輕輕拂落，再用乾燥的除塵布仔細擦拭。

當年店剛剛開張時，野野香玩具店是全葛飾區最新潮的玩具店。佐井聰憑著在模型界、玩具界的名聲，總能入手最新的商品，甚至還跟葛飾區的玩具小工廠推出了好幾款賣座的成功企劃。

當時，店裡總是充斥著哭聲。孩子們總衝動地從架上拿了玩具要媽媽結帳，但是他們的媽媽看到價格之後往往咋舌，親子兩人就在櫃台前大哭大鬧。最後總是心軟的野野香打了讓人難以相信的折扣之後作罷。他好幾次都看著收據苦笑，這樣的價格不僅會賠錢，還會讓附近的同業抱怨啊！但是野野香老是嘟著嘴巴跟他說道：「可是那個小孩子真的很喜歡啊！」，那理直氣壯的態勢實在讓他無法反駁。

等到這些中小學生長大成為父母之後，他們就嚐到報應了。他們的孩子用更加任性決絕的哭聲在店裡面抗議，而他們總不好兩代人都欠野野香玩具店人情，於是只能大方地對孩子認輸，自己也順便買一些當時流行的桌上遊戲。但等到這些孩子的孩子也過了玩玩具的年紀時，店裡就再也沒有哭聲，也沒有笑聲了。

店裡最內側放著一疊疊迪士尼小美人魚艾莉兒的娃娃。這裡的商品早就過了流行，好多年都沒有銷量了，但是佐井聰依然絲毫沒有更動。從開店以來，這裡的進貨都是由妻子負責，後來女兒長大到會玩玩具的年紀時，更是把這裡當成自己的收藏區，各種限定版的艾莉兒娃娃一個個大方地擺上貨架，並且貼上非賣品的標籤。

而真正高價的商品在櫃台內，要隔著玻璃櫥窗指認才能用鑰匙開啟。這麼多年來之所以能夠在傳送環蕭條之後依然可以付得出生活費，靠的就是櫃內昂貴的收藏。在狂熱的玩家和愛好者眼中「佐井製作」代表的是業界最精良的手藝。雖然已經收山多年，但是靠著舊有的收藏，往往一個月賣出一兩件就能夠讓他維生。除了諸多複雜的模型外，最醒目也最昂貴的是一個個不思議瓶。

不思議瓶是一門古老的工藝，將比瓶口還要大的各種物體放到玻璃瓶中。從最簡單的撲克牌，到魔術方塊、網球、剪刀、繩結，再到最複雜的，不思議瓶藝術中的巔峰：瓶中船。一艘艘在瓶中組裝的繁瑣木製帆船，號稱是世界上製作難度最高的模型。雖然如今瓶中船只剩下一兩艘，但從細節仍然可以依稀看到佐井聰當年的風采。

另一個可以作為佐證的，是牆上貼著的各種獎項。佐井聰年輕時曾經連續三年在全球不思議瓶協會獲得最優秀賞，他的作品曾經遠渡重洋在英國及葡萄牙的海洋博物館長期展出。

但自從他開始喝酒以後，就不再製作瓶中船了，也不再像過去一樣細心保養這一個個曠日廢時的作品。他的生命鑽入了深不見底的玻璃中，無法出來。一直到他的胃出問題，任何酒精一入口馬上嘔吐，他才被迫戒酒，改吃止痛藥。

佐井擦完商品、拖完地板之後，外頭已經是陽光燦爛的上午十點了。

他拉開鐵捲門，把玻璃門鎖上。落地窗櫥櫃上紅色的油漆字寫著斑駁的「野野香玩具店」。

傳送環問世之後八年，世界上每個地方都發生了工業革命以來最劇烈的變化──不只是藥店，各種餐廳、書店、雜貨店等都從街頭消失，東京無所不在的便利商店如今只剩不到昔日的十分之一。這間在日本東京都邊陲的葛飾區開了三十多年的老玩具店，是僅存的一個不變的地方。

厭惡新科技的佐井聰在店裡和家中沒有裝設任何一個傳送環。店裡的每一項商品都是前傳送環世代流行的古物了，但他依然沒有任何想要改變的意思。

佐井走在這個居住了一輩子的陌生城市中，年輕時可以讓女兒坐在肩頭來回衝刺的坂道如今要爬上已極為吃力。坐下休息時，寒風吹來，佐井拉緊了褪色變薄的深藍色外套，才暗暗後悔。雖然已經是五月了，但是春天的東京，還是讓人發冷。

二、親潮

冰冷刺骨的海水翻攪著浮冰，四十二歲的紀錄片導演島津光總算如願以償，登上了這艘極地的船艦。

他帶著他的五人團隊，搭飛機從東京成田機場到美國最北端的城市，位於阿拉斯加北坡自治州的巴羅，再轉搭親潮接駁船，才總算登上了「親潮」的甲板。

多年的等待，為的就是這一天。

已經在業界賣命工作二十多年的他，此刻居然像是第一份外景工作，進入巴西貧民窟拍攝紀錄片一樣渾身顫抖，在路途中的三十多個小時完全無法成眠，充滿著內分泌失調的亢奮。

這是萬眾矚目的超級船艦「親潮」航行的第二年。

兩天後，親潮就要從太平洋北端的白令海峽正式進入北冰洋航道，從五月到九月花費近半年的時間橫貫極區，從格陵蘭海經過冰島進入大西洋。接下來花一個月抵達南半球，逆著祕魯寒流往南航行到南極繞極流進行四個月的捕撈，最後再回到太平洋一路北上進入北冰洋。花一整年時間繞行整個行星南北兩極，周而復始整整三周了。

雖然用輕盈的少女作為宣傳，但它本身卻是極為巨大的超級怪物。

這是人類史上最大的交通工具，長一點五公里，寬六百公尺，兩年來從未停靠過陸地港口──理論上，親潮一旦下水，一直到完全退役前，可以數十年不用停泊任何港口──雖然也沒有任何港口有辦法停靠如此巨大的船艦，當初在東京港下水時，是在外海組裝完成才啟動的。

與其說親潮是一艘船艦，不如說是一座移動島嶼，一個能夠吞吐無數船艦、飛機的海上移動港口。排水量二十萬噸，艦載艇高達一百艘，艦載機五十艘，以親潮為核心，可以控制上千海浬的海域。但在一千四百萬平方公里的北冰洋，依然只是冰山一角。

但是親潮並不是一艘航空母艦、貨船或是商船，而是一艘漁船。更正確地說，是一個廚房──一個地球出現過最巨大、最高效率的超級廚房。若是將艦載艇一併算入，親潮艦隊一共有七千個工作人員，其中三千人是由年輕女性組成的專業廚師，一千兩百人是處理食材的廚房助手。而組成少女偶像的十六人，只是鳳毛麟角而已，難怪粉絲吃到心儀的偶像親手製作的壽司，機率微乎其微。

但真正讓人一試成主顧的，是壽司的新鮮度。在海上現成製作的漁貨，讓過去許多不被重視的部位頓時成為令人難忘的美食，在親潮出海以前，島津光從來不知道新鮮的秋刀魚肝味道如此鮮美，而且絲毫不帶苦味。而在極地海水中飼養的牡蠣，吸收著純淨的海水和濾食浮游生物，遠比在飽受受汙染的沿海飼養的來得甘甜。

媒體都笑稱，親潮不是一艘船，應該稱為一個國家。而統治這個國家的，不是船長，不是船東，也不是司令官，而是親潮主廚，全世界最著名的料理人──神秘的佐井香織。

自從北冰洋融冰，夏季航道開通後，融冰面積逐年加大，之後俄羅斯、美國、加拿大、俄羅斯、挪威和格陵蘭北部港口快速發展。永凍層數十億年來堆積的有機物滲入海水，造就了數十處富饒的漁場。史稱「北冰洋大發現」。

原本只有四千居民的巴羅人口瞬間增加數十倍，現在已經有二十萬人定居在這冰天雪地的阿拉斯加極北部，堪稱阿拉伯半島泡沫後地表發展最快的城市。同樣的故事發生在加拿大的育空、格陵蘭的努克等地。

這是全球氣候變遷少數帶給人類的美好之一──一個果肉甜美，但是果實苦澀的文明之果。

一向擅長扮演後起之秀的日本，對北冰洋的富藏也野心勃勃。但花了天價日圓總算從俄羅斯手中贖得的北方四島，卻被德國漢堡的國際海洋法法庭宣判不具有經濟海域，且不能設置大型港口。加上爺爺岳的火山噴發，讓日本一度打消加入北冰洋大發現的狂潮。

一直要到傳送環發明之後，默默無名的佐井香織，大膽提出了「親潮」這個異想天開的計畫後，如今北冰洋漁場已經成了日本廚師的鮮魚冰櫃，零時差零距離，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時，六組人馬輪班不間斷供應全世界的饕客。

夏日永晝的極地沒有落日，徘徊在南北極的親潮也沒有打烊的時候。

而實現這個狂想的傳奇人物，即將出現在島津光的面前。親潮的構思瘋狂巨大，但是佐井香織卻極度低調。甚至很多人說，這個人根本就不存在，只是一群創投捏造的假身分，更多人相信，佐井香織不是個女孩子，他一定是個老練的少女偶像製作人和旋轉壽司企業合作的品牌。

但島津光對這些猜測嗤之以鼻。在這個世代沒有不可能。誰說一個女性就不能以一己之力完成不可思議的奇想？這只是網路造就的無數奇蹟的其中一個。打從親潮開始募資之時，島津光就向NHK提出了這個企劃。原本NHK的高層對還只是網站上未孵化的想法嗤之以鼻，認為是傳送環發明之後每年數十萬件的傳送環創業泡沫的一部分──怎麼可能打造一艘進入北冰洋的漁船，在極地的海上製作料理呢？

等到親潮開始建造時，高階主管才恍然大悟，他們將是見證海洋史上最不可思議的奇蹟世代，急忙叫島津光開始進行拍攝。但是錯失了良機之後，島津光只能和其他媒體一樣，就科技層面進行報導。親潮計畫的發起人佐井香織只願意自己透過網路宣布消息，而不在媒體前曝光，更拒絕所有單位上船拍攝。

一直要到親潮完成南北極兩次航行，親潮的龐大事業體正式上軌道後，佐井香織才為了籌備第二艘超級船艦「黑潮」，決定讓島津光上船拍攝密著紀錄片。

□

登上船後，島津光經過一公里長的走道到船首，在那裏，一個女孩子撐著洋傘，看著遠方的大海。她回頭時島津光第一個念頭是：居然這麼年輕。

佐井香織披著一件綠色的小外套，底下穿著白色的洋裝。纖弱的身材加上鮮少和人相處、絕大部分關在廚房裡的她看起來依然純真，比實際純真，像是個十八歲的女孩子。如果不是腳下這個像是島嶼一樣沉穩巨大的船艦，島上宛如一個小國的龐大人數，島津光可能會以為她是高中剛畢業，趁著暑假和富裕的家人到遊輪散心的女孩子。

在島津光的鏡頭下，這個諱莫如深的神秘巨獸，以及謎團重重的傳奇人物，首次在公眾媒體前現身，親自揭開親潮的神秘面紗。

□

「『親潮』去年一整年一共賣出十二億貫壽司，這是從來沒有任何餐廳達成的成就，有人因此說妳是食品業的瓦連科夫，妳下一個目標是什麼？」島津光在鏡頭後，向佐井香織問道。他的雙眼很接近攝影機，這樣佐井香織看著他時，自然像是看著觀眾。

「你知道可口可樂一年的銷售量有多少嗎？」佐井聳聳肩反問道，但沒有等島津光回答，佐井就接著說了起來：「六千萬公噸。換算成過去常用的易開罐鋁罐，一年總共可以賣出一千億瓶。而這還是傳送環問世第八年而已。他們明年的銷售量預估會倍增，兩千億瓶。按照傳送環普及的速度，我想可能還只是保守的估計。以這種尺度來看，『親潮』恐怕還不到可口可樂的零頭。

如果三年後，我們的第二艘船艦『黑潮』能順利開始航行，十年後極區同時有二十艘同樣規模的船艦工作，我們的產量依然及不上可口可樂的一成。」

「可是『親潮』只是一家壽司店啊？你以一個東京的壽司板前達到現在的成就，有需要跟跨國企業相比嗎？」

「約翰‧彭伯頓也只是一個藥劑師而已。他1886年在喬治亞州，在蘇打水裡面加入了酒精和古柯鹼，宣稱可以治療頭痛、嗎啡成癮和陽痿，第一年在藥局賣了四百瓶，但最後成為了可口可樂公司。江戶前壽司有什麼理由不能成為世界性的食品呢？」

雖然島津光沒有被拍攝，但是他滿意的笑了。這個女孩子果然沒有讓他失望。他接下來要問更具挑戰性的問題：「很多人批評，親潮的巨量捕撈會造成海洋枯竭，你怎麼回應呢？」

佐井香織沒有回答，而是快步走進一扇門，轉眼間已經拿了一小碟壽司出來。白色的米飯上面覆蓋著兩條黃色半透明的膠狀物，外面用黑色的海苔包覆成型。

佐井香織用纖細白皙的手指握著筷子，夾起來展示在鏡頭前。

「這是一份水母壽司，北冰洋的獅鬃水母觸鬚一共有三十五公尺長，一隻水母醃漬後可以做成兩百份水母壽司，我們把它醃漬後做成軍艦捲。熱量低、充滿膠質和蛋白質，容易消化，是我們最受歡迎的商品之一。氣候變遷之後，水母數量的暴增是海洋生態系的一大危機。

我不認為捕撈是問題。錯誤的捕撈在過去確實是問題，但相反的，我們希望透過正確的捕撈來解決問題。我們採用的食材都是對生態沒有衝擊的食物鏈底層物種，甚至數量應該削減的問題物種。從原本江戶前壽司就有的秋刀魚、水針魚、竹筴魚，到我們研發的水母、季節性的藻類等，我們都想辦法處理成新的產品。這也是我們必須在船上設立一所大學的理由。我們在捕撈的同時，也必須進行大量縝密的研究。研究極地的海水變化、氣候、水流、生態等。

而且比起無數漁船各自競爭，造成公有財的悲劇，像親潮這樣大規模集中捕撈，才能夠真正對海洋資源進行管理。」

說完後，佐井香織又思索了一下，才決定說出口：「日本必須為過去不負責任的捕撈進行補償，我相信『親潮』的修復式捕撈是我們的企業責任。」

佐井香織將水母壽司送入口中，略加咀嚼，吞下後繼續說：「相反地，可口可樂公司在傳送環技術成熟之後，依然不改變製程，繼續濫用印度、東北非的水源，造成他們地下水枯竭、沙漠化擴大，甚至還汙染了內流河，我想這才是應該批判抵制的行為。」

島津光笑著問道：「你這樣不怕得罪可口可樂公司？」

「沒有人會吃壽司的時候喝可樂，越少人喝可樂，我的市場就越穩固。至少我希望我的客人喝熱茶或味增湯，這些都比較適合壽司，也比可口可樂健康多了。」佐井香織笑著說。

「所以你們菜單上沒有鮪魚壽司，這樣不會違背江戶前壽司的傳統？世界上最大的壽司店菜單裡面居然沒有黑鮪魚腹肉？」島津光繼續進攻。他從很久以前就知道，好的紀錄片導演不是拍攝對象的追隨者，而是挑戰者。

「鮪魚壽司原本就不是江戶前壽司的傳統。江戶時代鮪魚被稱為下魚，是價格低廉、評價不高的下等食材。二十世紀冷凍技術成熟之後，鮪魚才被重視。而黑鮪魚腹肉！」說到這裡時，佐井香織開始有點生氣。她從學藝開始就被那些墨守成規的老師傅和盲從的客人逼著捏了無數個鮪魚壽司，也為了學習口味被迫吃了不知道幾千個汞早已超標的鮪魚赤身、中肚肉、大肚肉。那些饕客迷戀的脂肪可都是活動的汞元素礦。日本的厚生省為了掩蓋汞汙染問題，居然還自欺欺人地提高每日法定攝取上限，為的是維持那虛假的「傳統」。

佐井香織生氣地繼續說：「黑鮪魚腹肉根本不是日本傳統食材，那是二戰後對戰勝國美國的迷戀下誕生的產物。飲食美國化的日本人開始追求獸肉，尤其是牛肉的口感，所以同樣擁有大量肌紅蛋白和脂肪的鮪魚肉才會被推崇。日本人吃鮪魚腹肉的歷史還不過五十年，跟吃牛肉的歷史幾乎重疊。在過去幾千年來，日本人可是不吃四足獸肉的！我開這家壽司店，就是希望矯正過去半世紀以來扭曲的日本料理陋習！」

島津光開心地看著攝影機的觀景窗，他總算拍到了他想要的，一個認真生氣的女孩子，而不是那個被誇大的傳媒神化的虛假人物。二十二歲的佐井香織是個真真實實存在的人啊！

佐井香織習慣了鏡頭，不再管原先設計好的問題與流程，隨性地開始說著船上的一個個故事。攝影師和副導緊張地用眼神示意，島津光要他們繼續拍。

這畢竟是紀錄片，他要記錄下這個女孩，以及她的世界上最巨大的船艦。

三、少女革命

「日本料理傳統裡的『板前』是整個親潮品牌的核心。傳送環出現之後，勢必會有很多更便利的食物，但是我們不希望消費者吃到的是像太空食物一樣，被壓縮在固定包裝的長條型、螺旋狀食物，或是改造成流質、粉末狀的食物。傳送環不應該只是運輸手段，食物更不該因為傳送環而降低美味。這項科技應該要讓我們吃到更美味的食物，不是嗎？」

島津光心想，自從「親潮」問世以來，可以說是外景拍攝時的福音。居然不管怎麼樣的荒山野嶺都有新鮮的壽司可以吃，畢竟現在可是全球網路都有覆蓋的時代啊！

佐井香織繼續說道：「食物是人與人之間最重要的交流，不是有這樣一句話嗎？『自己一個人吃的不叫晚餐，叫飼料』，如果每餐都從傳送環流出食物，這樣不是很像動物飼料，不是人的食物？

所以堅持每個壽司製作過程直播，師傅在消費者面前製作新鮮的食物，再用雙手送到消費者的桌上。

雖然一直有人說，傳送環會讓這個世界變得更疏離，但我覺得是相反的。我覺得人的本性是不會變的，一直都有人說，科技讓人和人更冷漠，但是我覺得因為有科技，所以人與人之間的『絆』越來越強。我們與客人建立的關係是真實、無可取代的，我想這就是為什麼那麼多人願意光臨我們『親潮』的原因吧？」佐井香織這樣說道。

全世界接得上網路的地方，都可以從環送環當中直接購買剛做好的壽司，取用的食材是剛剛從海上捕撈而來的海產，未經過冷凍、運輸，沒有任何損傷。如果有螢幕的話，還可以同時看到壽司師傅在螢幕前製作壽司，再親手送到網路的彼端。而且親潮上面的壽司師傅幾乎九成是年輕女性。

結合了科技、傳統、新鮮食物與人際互動，加上濃厚的偶像感，從女孩子手中接過剛剛完成的壽司，再一口吞下，跟對方交談幾句。親潮直播壽司幾乎成了偶像團體握手會一般的盛事。

這一切都倚賴傳送環的應用。

和所有產業一樣，傳送環問世的那刻起，飲食業就注定不可逆地改頭換面。

飲食革命由飲料開始，咖啡小農、茶莊快速崛起，寡占的咖啡收購商迅速被網路獨立咖啡店取代。過去負有盛名的葡萄酒、威士忌酒莊影響不大，雖然省去了20%的運輸與倉儲成本極為可觀，但是相較於其他產業的變化來說可以算是微乎其微了。

雖然許多大品牌如月鹿（MoonBuck）咖啡在短短幾年內倒閉，但可口可樂卻逆勢成長，這個世界上最著名的飲料省去了天價的上架費用，將美式速食業者獲利的重要部分搶回。這讓漢堡王與肯德基也人間蒸發，成為管理學課本上的失敗案例。

麥當勞是最有遠見的美式速食業者，早在瓦連科夫首次產品發布會之後，研發部門就傾全力開發新商品。但捲成3.5公分圓筒狀的捲餅、細長臘腸狀自欺欺人的潛艇堡都告失敗。碎塊狀的炸雞市場反應不錯，但是消費者都反應沒有飽足感。昔日的招牌大麥克只能在所剩不多的實體店面中買到。

最後，經過了幾年的曲折風波，開除過三任執行長，麥當勞總算是倖存下來了。如今麥當勞最賣座的商品是薯條，和吉拿棒──這個西班牙油炸麵團靠著傳送環，成了全世界最受歡迎的零嘴。七成的營業額都倚靠這兩種主力商品。而實體店面雖然快速縮減，但是轉型成兒童托育服務依然保有兩成的店面。

而其他飲食業則有不同的故事了。

法國菜高傲地不對成品做任何改變，只將傳送環用在部分食材的運輸上，維持著實體店面、桌邊服務的法式料理反而逆勢成長，依然保有世界最著名菜式的尊嚴。

而歐洲料理的另一大宗義式料理則有悲有喜。昔日外送服務的代表披薩瞬間消失，而一家家充滿個性與創意，強調網路直送的義大利麵店則大為風行。美食家這樣說道：義大利料理總算洗刷了起司與脂肪的污名，重新飄揚地中海橄欖油的清香。

中國菜的菜式大為改革，麻婆豆腐、羹湯、炒燴飯等食物大行其道，其中最受歡迎的是烤鴨捲餅，昔日北京的名店一一化身成為網路上最火熱的直播食物，而印度咖哩也大為風行。

原本對傳送環最積極的是日本料理界中最大膽的拉麵業界。但是經過無數次的失敗實驗後，發現多層次的複雜湯頭與繁瑣、厚重的配料經過傳送環之後可說是慘不忍睹，反而讓拉麵在全世界招致了「嘔吐物」這樣的汙名。

就在大家以為日本料理將全面潰敗時，佐井香織出現了。

保守封閉的壽司業界，如今迎來了最高科技的春天。在佐井香織以「偶像壽司」為訴求經營的直播壽司店爆紅之後，她緊接著發起了史無前例的親潮計畫，終於站上了飲食傳送環革命的風尖浪頭。不像其他食物，有了傳送環之後，壽司不但沒有面目全非，反而可以說是如虎添翼──更新鮮、更便利，而且也更能感受到板前師傅的魅力。

一對一親手製作的小巧的壽司，前所未有地拉近了消費者和生產者之間的距離。畢竟在油鍋前一次起鍋一整籠，戴著帽子、穿著紅白制服的炸薯條工讀生，無法傳遞出一個少女小心地將一貫貫壽司放入傳送環，直接送到客人桌前的纖細情感。

或許因為身處在偶像之國，佐井香織在傳送環誕生之初就沿用了少女偶像團體的形式，重視個性、表現魅力，強調製作、奉上壽司時與客人的互動，以及和客人的閒話家常，並大膽起用年齡低的新人。古老的壽司如今成了新穎的「偶像壽司」。

最後集大成的北冰洋上的超級廚房「親潮」，完美整合了食物生產、製作、販售與行銷，可以讓世界上每個內陸城市，在兩個小時內，吃到剛剛才從海裡撈出來，處理完畢之後捏好的壽司。極致的便利最大化了日本料理強調食材的魅力，成為傳送環世代成長最快的速食。不僅僅餵飽了數千萬個胃袋，也撫慰了更多人寂寞的內心。

親潮不是與世隔絕的孤島，而是傳送環網路當中最繁忙的一個熱點之一，船上有二十萬個最新型的傳送環，是全世界傳送環單位密度最高的地方。兩週前新版傳送環公布時，佐井香織更大手筆將全船的傳送環全部更新。最新的傳送環搭配剛升空的瓦連科夫五號衛星，資訊壓縮技術更先進，網路傳輸也更穩定，耗電量更只有舊版的兩成，因此船上可以再多裝設八萬個傳送環，大幅強化了親潮各方面的功能。

「人希望和人接觸，吃到人做的東西。這才叫做食物。」女孩再次強調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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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著佐井香織的腳步，親潮的設計逐一在全世界面前展現。

高效率的空調設備幾乎不消耗任何能源。船上的空氣交換裝置將北冰洋的空氣與全世界最酷熱的城市──年均溫超過攝氏三十度的查德首都恩賈梅納連接，為酷熱的市中心送入近乎無限的北極超低溫空氣，並為船上送來撒哈拉邊界薩赫爾草原的赤道熱風。恩賈梅納靠著這些傳送環在欠缺電力網的情況下建構了全面的空調系統，而親潮也得以全年維持在適合品嘗、製作日本料理的攝氏17度──東京的年平均溫度。讓佐井香織和島津光等人得以在北冰洋上只穿著單薄的服飾。

整艘船的電力則來自位在北方四島的電廠：國後島的爺爺岳地熱廠、擇捉島的深層地熱電廠、齒舞群島的風力電廠和色丹島的溫差電廠。電力從發電機直接將電纜透過傳送環輸入船上，推動巨大的馬達緩緩前進。而生鮮魚貨不需要冷凍設備，只要將船艙外的北極空氣調控溫度後引入即可。

親潮本身並不捕魚，而是做為魚貨處理、壽司製作的集散中心，一百多艘附屬的無人船艦透過電腦操控在不同深度的海域進行撈捕之後送回船上處理。舊築地市場拆除後，有三分之一的人到親潮上工作，他們老練的技術是維繫壽司板前品質的重要支柱。而其他不足的人力與物資則透過飛機在北冰洋的港口城市聯繫，每天總有數百個輪班休假的船員、師傅下船或是從巴羅、努克機場等地回來。

就算留在船上，船上還是有電影院、購物街，以及一間以海洋科學、食品科學為主的大學。雖然才成立三年，但已經是世界上最負盛名的海洋學院。有許多船員和壽司師傅一邊工作一邊取得學位。

整艘船上的人力，除了日本群島外，也有世界各地的工作者，其中為數最多的是昔日的北朝鮮。在金家政權瓦解之後，大韓共和國有了嚴重的區域貧富差距和失業率，佐井香織大量引進這些昔日生活在極權政治下的北韓女孩。皮膚白皙、害羞安靜的她們很快成為大受歡迎的壽司偶像。

不可思議的奇想，古老技藝的傳承，跨越空間的連結，以及無所不在的傳送環應用，讓這座孤島聯繫著整顆星球的海洋與大地、全世界的洋流與空氣。

作為傳送環世代的料理人，佐井香織特別強調「傳送環思維」，也就是不以空間、國界為侷限，做最大膽的整合。透過傳送環科技，讓整艘船的電力消耗極低，滿載七千人工作的超巨型船艦，消耗的能源比傳統的中型煉鋼廠還要少。若是加上佐井香織絞盡腦汁、窮盡心力打造負碳食物供應鏈，整個親潮企業和其他傳送環世代的新興企業一樣，極盡所能降低大氣中的溫室氣體含量，彌補工業革命後兩百年人類對地球無止盡的需索與毀滅。

將每個人緊緊相連，將大海與陸地相連，將過去的傷害與未來的救贖相互連結。

讓人不再是孤島，讓生命不再是不負責任、隨機浪擲的零碎破片。

這，就是偶像的定義。

四、因為大海就是母親

佐井香織帶著島津光走過一間間船艙，最後抵達船體最深處的巨大艙房：

「過去船艦用海水壓艙，但是船艦移動時抽放海水，也移動了海水中的生物，造成大量外來種問題，影響海洋生態系，所以我們改用稻米作為壓艙物，並透過傳送環來輸送控制船上的稻米總量。」

佐井香織拿起一顆輾好的白米用門牙咬了一口，發出清脆的聲音。她將斷面拿到島津光面前，島津光接過一看，半透明的胚乳渾圓堅硬，作為米食之國的人民，島津光看到這些米的同時，口中就湧起一股股唾液。

「整艘船最艱難的部分，就是這裡。」佐井香織露出自豪的笑容道。

「你猜猜這些米從哪裡來？」

「新潟？北海道？」島津光問道。

「不是日本國內喔！」

「台灣？還是美國？印尼……」島津光回想著吃過的米的口感。

佐井香織突然說起了另一個故事，是關於一個距離現在數萬公里的南半球內陸國家的湖泊，湖泊叫做查德湖。

「我以前有個……朋友，他在中非參與一個計劃，你應該聽說過，有人叫它綠帶運動，或是綠色長城。他們在撒哈拉沙漠的邊界種樹，用人力一棵棵種下，守護不斷沙漠化的乾燥草原。他當初要從日本到非洲時我就覺得很荒謬，有可能用人的雙手擋住世界上最大的沙漠嗎？怎麼會有人為了這麼奇怪的想法放棄一切到一個從來沒去過的地方？而且還不知道能不能夠回來，最後果然回不來了。

後來我才知道，原來撒哈拉沙漠不是世界上最大的沙漠。最大的沙漠在南極洲，總共有一千三百萬平方公里，第二大的沙漠在北極圈的格陵蘭、阿拉斯加、加拿大和西伯利亞這些地方，一共有一千一百萬平方公里，第三大才是撒哈拉沙漠。光是格陵蘭每年就有一百萬公噸的冰川融化進海洋，除了海平面上升外，大量的冰冷淡水破壞了海水鹽度和溫度的均衡，干擾了全球的洋流系統。而同時，撒哈拉裡面的查德湖卻因為過度放牧和沙漠化瀕臨滅湖。

這種時候，可口可樂居然在查德湖上游的沙里河抽取水源設立飲料廠？我們大氣層裡面二氧化碳太多，陸地上的水太少，他們還拼了命在乾旱地帶抽水製造裝滿二氧化碳的碳酸水！這些舊時代的企業到底在想什麼啊？」

說到碳酸飲料，佐井香織又岔題罵了一頓。之後才繼續回到查德湖的話題說道：

「他說，十九世紀時查德湖還是世界上最大的湖，但是在我們有生之年就要消失了。但這和我們有什麼關係呢？一直到現在我其實還是不懂。但我想傳送環就是為了這種事情而存在的吧？」

那不只是朋友吧。島津光心想。

「如果不是為了拯救世界，那這種只能出現在科幻小說裡面的東西還應該做些什麼呢？」

佐井香織突然中斷，將頭別開鏡頭前。

過了一會兒，她才接著說道：

「我集資買下了查德二十分之一的國土，大概跟北海道一樣大的一片土地。沒有建築、沒有道路、沒有河流和植物，完完全全乾枯滾燙的一大片黃沙。然後再跟格陵蘭合作，將冰川溶解的淡水透過數十萬個傳送環傳送到撒哈拉沙漠改造土壤氣候。

十分之一的土地用來種植稻米──越光米，其他的部份用來種樹，幫助調整土壤微生物相，這樣才能種出日本米的口感。這些原本要流入大海的水最終會流入查德湖補注它快速流失的水源。因為查德湖是內陸湖，這些淡水會停留在撒哈拉的中央反覆蒸散、降雨，長達數百年無法回歸大海，因此也可以延緩海平面上升。

現在，在我們的土地上已經長出了茂密的森林。親潮壽司店只消耗了十分之一的稻米，其他米我都賣到世界各地，所以其實除了這艘船以外，我還是世界上最大的米商喔！

剛開始最辛苦的時候，我常常想放棄。但是我只要到這裡，看到這些白米，就會想到那個乾涸的湖泊，還有一點一滴長出來的森林。對我來說，這些米不只是食物，而是更多東西啊！

我常常想，或許這才是這艘船存在的理由吧。修補式捕撈重建海洋生態系，照護式耕種減緩沙漠化。我認為這是我們這個世代的使命。

所以，親潮只是一個開始，預定五年之後要有二十艘同樣規模的船一起工作，我們也才能一邊擴大稻田和森林的面積。

總之，透過這樣的『照護式耕作』，我們的稻米完全是負碳的，附屬在更大的撒哈拉森林計畫的一環。種植、消費越多，越能將大氣層中的碳保留在撒哈拉森林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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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甲板上，取了一個同時囊括女孩、冰山與碧海藍天的構圖，繼續進行訪談。

「妳當初怎麼會想到這個計畫？」

「我從小就很喜歡海。我家裏面有很多瓶中船，我爸爸會告訴我每一艘船的故事。他們曾經航行多遠，在幾百年前靠著自然風和木材幾乎到了世界每個角落。我夢裡面都在想要當水手，或是當小美人魚在海底居住。」佐井香織說到開心處，眼睛不禁彎成腰果狀，整齊潔白的上排牙齒也不自覺地露了出來。

「你爸爸是個水手嗎？」島津光問道。

佐井香織笑著回答：「沒有，他在東京下町開一家玩具店，他從來沒有出過國，也從來沒有搭過船。他喜歡的不是真正的船和大海，而是能夠放在瓶子裏面，他創造出來的船。」

「那後來為什麼當了壽司師傅？」

「原本考上了海洋學校，想說不管是當船員，或是在船務公司上班都好，但是媽媽過世後家中狀況很糟，所以我就在家附近的壽司店打工，就這樣一直做到現在了。」

「因為很有天分，所以就一直做？」

「才沒有。現在大家大概都已經忘了，以前壽司界是不允許女人捏壽司的。有人說女人體溫高不適合，也有人說女人有月經所以味蕾不穩定。法國料理、中國料理、義式料理都有世界級的女性名廚，但是他們不讓女人當壽司師傅所以在最早的那家店裡面，我一直沒當上板前，只能幫他們洗碗、處理魚貨。」

「現在倒是女性壽司師傅比較流行。」島津光想到風靡全世界的「壽司偶像」浪潮，不禁莞爾一笑：「所以妳才都聘用女性當壽司師傅？我還以為是因為女孩子親手做的料理比較受歡迎。」

「都有，不過主要的原因是這個。你看我的手。」佐井香織把手舉到島津光面前。在不見天日的廚房與濕潤的醋飯和魚貨工作的雙手毫無皺紋，光滑細嫩。

佐井香織比劃著手，一邊說道：「女人的手比較小，所以做的壽司比較小。」

「比較小？」島津光一時不理解。

佐井香織指著舷板的一個傳送環，島津光頓時恍然大悟。3.5公分，瓦連科夫界線的鴻溝。

「我的手很小，所以做出來的握壽司都很小。剛開始因為這個被罵得很慘，但是後來傳送環發明了，一切都不一樣了。」

是啊，一切都不一樣了。一個原本因為手太小，在東京巷子裡不起眼小店被排擠的少女，最後指揮著一艘橫渡極地的超級巨獸，還在沙漠中心種了一片比北海道還要大的森林和稻田。

女孩正看著遠處海面上的無限浮冰不知在想什麼。

或許是在沙漠中失去音信的人，或許是死去的母親，也或許是一輩子沒搭過船，卻比誰都還要懂船的玩具店老闆。

島津光看著佐井香織的側臉，想到最後一個問題：

「那……為什麼叫親潮？」

女孩回頭，不假思索地說道：「因為大海就是母親。」

「那，跟我聊聊你的母親吧。」島津光緊接著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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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次看到母親是什麼時候？當時躺在病床上，口中插著管子、因為難以照顧散發著噁心氣味，無神的眼睛透露著悲慘死意的肉塊是母親嗎？

那應該不是吧，那是某個遺跡，絲毫沒有留住任何生命的廢墟。

母親還是母親的時候，還是那個會溫柔地笑，像孩子一樣任性的女孩子，跟自己比較像姊妹而不是母女的純真女性，是十四歲時的迪士尼樂園。

佐井香織還記得那天的樣子。

她們手中拿著從網路上列印下來的傳單，那是母親答應自己的畢業禮物。她們要在今天完成迪士尼海洋的限時任務。那天母親比自己還像個孩子，在一個個稀奇古怪的地方找到藏在嬌小貝殼裡的神祕訊息。

最後，離開遊樂園的時候她累得睡著了。躺在母親的大腿上就好像徜徉在溫暖的海上。

不久後母親病倒，她和父親將母親的骨灰撒入千葉的九十九里海，她才知道母親就是美人魚，在陸地的時間已到，終究要化為泡沫消失在大海裡面了啊！

於是，她必須守護這片海洋。

佐井香織想了想，卻沒有開口，只是對著鏡頭微笑。眼淚卻從她的眼角流了下來。